终于还是一脚跨进了他位于城郊一幢小高层的公寓。关于它的种种传言与猜测，我并不想在此行求证，却又被一种可笑的隐形密探身份刺激着。

男主人落落大方地示意客人在阔气的皮沙发上坐下。他则掉头转进厨房。我打量着客厅，摆设井然有序，再小的物件也都各就各位，不越池半步。装修与陈设，不能说豪华，但绝没有一丝寒酸。总之，中规中矩，并没有露出任何让人不安的异端。表面看来，这个毫无疑点可寻的居所，与主人的坦然自若、气定神闲，都十分令人安心。

但是妥帖与稳当之中，轻盈的呼吸间，残留的淡淡烟味，丝丝渗入心脾。对，就是它，悬浮于空气中的孤独，经年累月煎熬得几乎发出焦味。孤独者的香烟，深思熟虑后的出格。每一次凌乱后及时清理，拂去前者的痕迹，一丝不苟的事后处理，制造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假象。就是他的生活？

他端出茶和冲洗干净的水果，开朗地说：“你看，你还从来没来过我这里。”“布置得不错。”我附和着——没有爱人的生活怎么样？才是此时此刻我想问的。没有爱人只有女人的男人，是否更自由更难以捉摸呢？猎奇心态使我显得不够坦然。

“我是不折不扣的不婚主义者，从小到大在父母不合谐的，充满怨气与积恨的气氛中长大，我对家庭生活毫无幻想，厌倦透了。”我的心思被他一眼看穿。“这个，我清楚。”我怎么能佯装出一无所知的惊愕，目睹他在那样的环境长大，只是没想到那种不幸，像家族遗传病，如今成了无法行上生活正轨的滥觞。

“沙沙，你别去听那些添油加醋的传闻。人有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我放弃了一种，自然会获得另一种。”我无法回避他的犀利，相信他是坦诚的，而且是难得一见的坦诚。

我们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十八岁我去异地读书工作，一别二十载。小时候我们在一张桌子写作业，谁家做好吃的，就把孩子们召来一起吃，我们之间从不拘泥。

“可是你觉得幸福吗？”我的口气不像关心他，倒像质问。

“你觉得幸福吗？”这个质地坚硬的挡箭牌，铿锵有力地把箭反弹回来。虽然没有恶意却正中我的软肋，“可是我并不后悔。”我不喜欢别人冷不防地提及此事。

“你没有办法后悔，因为你有了孩子，你否定了那段婚姻，就是质疑这个无辜孩子的存在，质疑他的存在是在不断唤起一段不堪的记忆。你爱孩子，又让孩子成了你婚姻的受害者，像我一样。请原谅我这么说。”他巧妙地减弱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像一支强弩之末，正好落在我的脚下，他不想伤人，也不想被伤害。特别是来自为数不多的老朋友的轻蔑。

我受不了他的咄咄逼人，我们多年不见，为什么不能给彼此留些余地，愉快轻松地交谈呢？非要把我逼到死角，向他求饶，才能握手言欢？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因为激动成了两片飘曳不定的红叶，叶脉清晰，眼球则像被虫蛀的空洞，透露着它背后的深邃和阴暗，诉说着鲜为人知的经历与辛酸，在我心里产生了痛楚的共鸣。你想叙述什么呢？我的小伙伴，你要用沙哑的声音去描述当年生命之泉喷涌而出的叮咚悦耳？还是要展示现在近似于干涸河床的身体深藏的青苔与淤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