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忘却的“缺陷”
(2015-04-12 12:2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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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情生活育儿 |
分类: 自家故事 |
有时候我们觉得不再爱他们了,或是被他们嫌弃了。感情像腐烂的果实一样被扔进泥土里,好长一段日子无人问津。等我们想起来的时候,那烂掉的果实早化作肥土,无声无息地供养着核——一粒种子胚芽的形成,给它破土而出的力量。这就是我们的爱,历久弥新。那些腐坏部分已经不见了,某种更新过的链接将我们拉得更近。
五岁时,我为了拉妹妹,没站稳,从高高的楼梯上滚下来,可能正好砍在一块石头上,妹妹仍在原位,没有一点事。妈妈听到不同寻常的响动,赶出来,冲下楼,不是抱起我,不是问我哪里痛,当时我确实没觉得痛,我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哭,只是有点蒙头转向地躺在地上。接下来狠狠的一巴掌,我才哭了,才痛了,才从所有的知觉中肯定我还活着,并清楚地听到妈妈说,你自己都站不稳,还要去拉别人!
我明白自己惹祸了,才一下子山洪暴发似的哇哇大哭起来,妈妈才发现额头上一道小手指大小的口汩汩地往外冒血。她慌了,赶忙把住在附近的叔叔叫来(当时爸爸在单位),背着我进了医院。我一直清醒着,叔叔的后背在往下滴血,洒了一路,我不太害怕了,因为流了那么多血,代价,我的错——我有什么错呢?——已经付出了代价。虽然当时并不懂什么叫代价,只是冥冥之中知道自己不会再为此遭到责备了。缝针很痛,我也忍着,一切都会过去,一切又会回到原样。
可是没有,再也回不到原样了。从小我就是个好看的姑娘,从此额头上多一道疤痕。幸好它不在额头中间,而是在左边的眉上,只用留海稍稍一偏就遮住了。只要我为此保持沉默,它基本上不会被人发现。但是另一道口正在裂开,被敞开,我沉默寡言地想要守住的一点点小秘密与我的自信、尊严一起被撕裂。从小学起妈妈向我的每一个老师介绍我时,都说她很乖,很听话,很努力,就是反应慢,这不怪她,因为脑震荡。。。所以请老师关照我。一件次品被一向信誉良好的厂家以诚实的态度和抱歉的心情向外推介。那时起,我才真正知道一切都不同以往了。
我开始心不在焉,心事重重,我开始无法专注精神。于是,我装模作样地努力学习,对所有的问题都迟钝起来。一如妈妈所说有的那样。
我肯定,他们——我的家人,从来都没有拿此事取笑过我,对此,他们一向是严肃的,充满怜悯之情的,并将此当作无法挽回的不幸意外出现在我的人生之中。一次大人们聊家常,他们一定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我仍旧记忆犹新,那天那个背对着他们——我的父母和姑姑,姑父——在沙发上假寐的女孩,流下了多少无法咽下去的泪水。可惜了,小时候多聪明,又漂亮。是的,他们接下来就会说,我变笨了,以后没有什么出息了,一生就这么毁了。他们要说的和还没说出口的,我都一清二楚。那时我只有八岁,或者七岁、九岁。可是我的心,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年龄孩子的敏感程度。我面对着沙发靠背,一直在流泪,源源不断。我不敢起来,不敢红着眼面对大人们,不敢让他们发现我已经听到了那些话。那天,过了多久,泪水才干,我已经忘了。我还是起来了,和他们一起平静地吃着饭,像他们口中的傻小孩一样,咽下去。吃饭总还是会的,我还没有笨到那一步。
我沉默寡语地长大了,像他们说的一样,我努力却没有出成绩。这一点也不出乎他们的意料。可是我还是长大了,一个人去了远远的地方谋生。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脑震荡的事,没有人在乎你经历过什么。我喜欢这里阳光灿烂,除却了随身的阴霾与晦气。我重新和年轻的朋友们一起上夜校,一起考证,我并没有比所有的人差,一般人能过的我都过了,过得一点都不勉强。
我知道自己摆脱了什么,没有人对我的智力产生过疑问,起码一切正常。随着见识增多,“脑震荡”本身就变成了一个可疑的存在,当时设备落后,加上医生就为我做了伤口处理,缝针,没有其它仪器检查,我也没有明显头痛、恶心或近事遗忘的症状,凭什么断定我的“脑震荡”呢?好,就算我承认遭受过脑震荡,也不在乎了,因为大家已经了解,我与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并没有突出的智慧或愚钝。心中的阴影终于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群陌生人面前退却、消失——用了多少年啊。
想到以前,父母对我,我对自己,都很失望。甚至也设想过如果那天妈妈没有给我一巴掌,而是小心地轻轻抱起我,我不会流许多血。如果她没有将此事一提再提,并由此给我下某种判断。我的记忆,我记忆中的家人,会多么的不同。有一段时间,一想到这事,一想到家人,就冷冰冰的,一种缺失感涌上心头,我极少得到过妈妈的发自内心的欣赏、赞美和鼓励。而妈妈的终身职业使命正是挖掘学生的潜力,鼓励学生在挫折中勇往直前,她桃李天下,并引以为傲。
我还是会和我的家人打电话,就像以前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他们也不再提及。千里之外,我过得好好的,他们也忘记了我的“缺陷”。而我也不再按照他们描述的那样去成长,我已经变成了我自己。我们之间的爱真正重新萌生,是在我做了妈妈之后,我也犯下许许多多的错——对我的孩子,偷看他九岁时写的梦见心爱姑娘的日记,并以此作为笑料大肆宣扬。在他十六岁时,投身于爱好的炽热与渴望被我漠视,以至于差点离家出走。。。
我们无心伤害对方,但因没有经验,没有先例,无意中就做了武断的、冷漠的、甚至让孩子们一想起来就隐隐作痛的父母,又或者做了令父母失望的、出乎意料的、不省心的孩子。但是我们从来都没忘记过对方,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彼此,更重要的是,无论曾经说过什么,都毫无恶意。烂果实在土里消失了一段时间后,又发出新芽,隔膜被破除了,如今,我与家人之间的感情自然而真挚。谴责是多余的,我们在一次次错误中反省,得到了相互的谅解,也原谅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