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荆公诗三首赏析:说法说闲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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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佛理诗寒山拾得佛系闲愁 |

拟寒山拾得二十首之二
我曾为牛马, 见草豆欢喜。
又曾为女人, 欢喜见男子。
我若真是我, 祗合长如此。
若好恶不定, 应知为物使。
堂堂大丈夫, 莫认物为己。
唐代的寒山拾得,喜欢用通俗的口语写佛经中常说的佛理,生动活泼,比宋代道学家的见道诗更亲切上口一些。在宋代,追仿的人还不少,比如王安石和黄庭坚都有拟寒山拾得体。
这首诗前四句(两行)说轮回。在一世一世的轮回中,肉体身形会变,比如变牛变马,男变女,女变男等等,但有一样不变,那就是欲望,牛马欲草,女人(男人)欲男人(女人)等等。按佛教学说,欲得不到满足即为苦,轮回之中便永不离苦。第五句“我若真是我”,第一个“我”,即是自称,第二个“我”指轮回中的“我”——现象我。如果我永远处在现象我的境界,则只能永堕轮回,永不离苦(“只合长如此”)。而之所以如此,便是“为物使”,为物所驱使,见《论语》:“小人役于物,为物使也”。所以结句说:“堂堂大丈夫,莫认物为己。”就是要摆脱物的束缚,挣脱肉身,灭去现象我,以达到真我的境界,这就是解脱,就是涅槃,就是真自由的境界。这也便跳出了轮回,永离苦海了。
上世纪中美国现代诗人詹姆斯·莱特(James Wright)脍炙人口的诗行:
Suddenly I realize
That if I stepped out of my body I would break
Into blossom.
我顿悟
若我出离身体我便要盛
开
与安石此诗不仅同调,而且同宗,都来自寒山 ——
拟寒山拾得二十首之四
风吹瓦堕屋, 正打破我头。
瓦亦自破碎, 岂但我血流。
我终不嗔渠, 此瓦不自由。
众生造众恶, 亦有一机抽。【一机抽,一因由】
渠不知此机, 故自认愆尤。【愆尤,罪过】
此但可哀怜, 劝令真正修。
岂可自迷闷, 与渠作冤雠。【雠,仇】
这首诗阐述“一切法皆因缘生”,“诸法无我”的佛教教义。即一切存在皆由条件决定,一切存在皆不能自主。
风吹落屋上的瓦片,不仅把我的头砸出了血,它自己也破碎了。我不怪它,因为它也不自由,不能自主。一切众生所造之恶,都有它的因由,皆不能自主(案,出自《楞严经》:虽见诸根动,要以一机抽。)。因而怪罪这瓦片是没有意义的,不如自认有罪过吧(该受此罚)。后四句则为自我劝勉之意:但持悲悯之心,勉力正修(“正修”即“正修行”,《宝积经》:“观烦恼性空是正修行。”),以达正觉。哪能迷而不觉,视这片瓦为仇敌呢?
自遣
闭户欲推愁,愁终不肯去。
底事春风来,留愁愁不住。
后二句是说,春风一来,愁即扫除,想留也留不住。又见这位“拗相公”的特立独行的脾气和好翻案的习性。所翻之案,是南朝诗人庾信的《愁赋》:
闭户欲推愁,愁终不肯去。
深藏欲避愁,愁已知人处。
庾信的愁,推也推不去,躲也躲不了,这的确是深愁。而安石的愁,春风一来就散了,大概只是浅愁吧。这个案翻得不好,浅愁当然不如深愁那么值得写。虽然他想以潇洒的姿态对待愁,但毕竟脱离人之常情,稍嫌牵强,不如庾信写愁来得自然,贴切,体贴人情。
古人写愁写得好的,庾信这首算一个,太白“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也不逊色。而退之“愁来惟贮火”,我觉得最为亲切有味——焦虑的时候,常有牙疼,嘴唇起泡等症状,中医叫上火,不知道多少人是这样?
深愁,浅愁之外,还有一种愁叫闲愁,就是《西厢记》莺莺见张生后,那种一见钟情,不知所以的愁:“镇日价情思睡昏昏。”闲愁写得最为有名的,要数北宋贺铸的“若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一连串的比喻,把那种迷迷濛濛,似有还无,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描得逃无可逃。而且关键是,美。
莎士比亚《罗密欧与茱莉叶》中,朱丽叶那句著名的台词:“Parting is such a sweet sorrow 离别是这样甜蜜的忧愁。”也是写闲愁的妙笔,因为那个parting完全可以换成"falling in love”而意思不改。证据是,曹雪芹《红楼梦》中,“寄言小儿女,何必惹闲愁。”英伦大才子霍克思就是这样译的:
Then
‘Tis folly to invite love's pain!’
love's pain即闲愁是也。如此,朱丽叶那句台词也不过就是:love’s pain is a sweet
sorr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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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于2019年11月22日发于公众号“知不知斋”。如有兴趣阅读更多知不知斋主文章,请扫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