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游雪窦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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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诗评诗话 |
钱公小说《围城》中,方鸿渐一行五人,从上海一路艰辛赴湖南三闾大学的一段,极尽世相人心,幽默处令人捧腹,辛酸处也令人酸鼻,自是小说中最精彩的一段,杨绛先生也说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段(见杨绛《钱锺书与《围城》)。小说虽是虚构,但也取材于一九三九年初冬钱锺书奉父命,从上海赴任国立蓝田师范学校英语系主任一路上的情景。
下面是小说中提到游雪窦山的一段:
“一觉醒来,天气若无其事的晴朗,只是黄泥地表示夜来有雨,面粘心硬,像夏天半溶的太妃糖,走路容易滑倒。大家说,昨天走累了,湿衣服还没干,休息一天,明早上路。顾尔谦的兴致像水里浮的木塞,倾盆大雨都打它不下,就提议午后游雪窦山。”
可惜小说接下去并没有描写游雪窦山的文字,而钱公这篇《游雪窦山》组诗,正好起到了补阙的作用。
雪窦山在浙江宁波的奉化区溪口镇,钱锺书一行于一九三九年十一月经过这里,停留了几天(见当时同行者之一邹文海《忆钱锺书》)。他们游雪窦山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情。
这篇组诗共四首,先抄录如下:
兹山未识名,目挑心颇许。
入户送眉青,犹湿昨宵雨。
云南地即山,践踏等尘土。
江南好山水,残剩不我与。
自我海外归,此石堪共语。
便恐人持去,火急命游侣。
天教看山来,强颜聊自诩。
天风吹海水,屹立作山势。
浪头飞碎白,积雪疑几世。
我尝观乎山,起伏有水致。
蜿蜒若没骨,皱具波涛意。
乃知水与山,思各出其位。
譬如豪杰人,异量美能备。
固哉鲁中叟,只解别仁智。
山容太古静,而中藏瀑布。
不舍昼夜流,得雨势更怒。
辛酸亦有泪,贮胸肯倾吐。
也似此山然,外勿改其度。
相契默无言,远役喜一唔。
微恨多游踪,藏焉未为固。
衷曲莫浪陈,悠悠彼行路。
田水颇胜师,寺梅若可妻。
新月似小女,一弯向人低。
平生寡师法,开径自出蹊。
擘我妻女去,酷哉此别离。
老饥方驱后,津梁忽已疲。
行迈殊未歇,且拚骨与皮。
下山如相送,青青势向西。
第一首主要写被雪窦山的美景吸引(目挑心颇许),而生发游雪窦山的兴致(火急命游侣)。注意其中“云南地即山”一句,“云南”非指云南省,而是雪窦山南的称呼,这一称呼古来就有,如唐陆龟蒙《四明山九题诗》中“云南”一首的起句:“云南更有溪,”以及皮日休的和诗中“云南背一川,”等,其中“云南”与钱公此首中的“云南”皆指同一地。
第二、第三首则是游雪窦山时的对景抒怀,是这组诗的精华,杨绛先生称最喜欢这两首。我们先来看第二首。第一段四句(两行),写水作山势;第二段四句,写山有水致;第三段四句总结前两段,得出山水各有出位之思,一如豪杰之士多具异量之美,比如既能豪气冲天,亦能心细如发;既能意志如钢,也能柔情似水等等。最后一段只两句,“鲁中叟”指孔子,孔子说过:“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也就是山“仁”水“智”。钱公说这个见识还是浅陋了(固哉),因为山、水之性本就不是执一的,而是兼具对方品性。山既仁且智,水也既智且仁。只会分别仁智,便可谓胶柱鼓瑟了。
第三首的章法一如第二首,也是三个四句段,加一个两句段。第一段写山虽外表静穆,而人多不知其中有着日夜奔流轰鸣不已的瀑布。第二段触景生情,联想到自己:
辛酸亦有泪,贮胸肯倾吐。
也似此山然,外勿改其度。
无论胸中有多少哀愁不平,也要在人前压抑住,不露声色。这愈显人生的悲壮。此一段读之令人动容。第三段写与此山虽默然相契,然身在远役之中,还须重登前路。最后一段:“衷曲莫浪陈,悠悠彼行路。”最令人想起佛洛斯特的“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的末段:
The woods are lovely, dark and deep,
But I have promises to keep,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第四首写游雪窦山后的惜别之情。第一、二段中,“田水--师”,“寺梅--妻”,“新月--小女”,既写景,又写人,景中含人,手法极妙。结句“下山如相送,青青势向西。”情景交融,余味无穷。
总之,这四首组诗在形式上,章法严谨,四首既层层推进,形成一个整体,每首内部又有着相同的结构,蕴含着一种建筑美学。而在内容上,写景自然、贴切,又饱含情感,细细思之,更含有一种人生的哲理在。现代人的五古之中,我还没有读到能在这几个方面出其右者。
诗的可贵处,也是难处,就在既不能失了感性,又不能放纵感性而失去深度。钱公正是在这两极之间最得平衡之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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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于2019年1月4日发于微信公众号“知不知斋”。如有兴趣阅读更多知不知斋主文章,请扫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