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也
(2023-07-26 16:1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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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散文 |
春去也
——追忆袁方勇
他是个文人,有着文人的风骨;他是个诗人,有着诗人的特质。当然他也是个俗人,食人间烟火,种瓜果侍花草。
方勇仙逝了,我相信他是仙逝的。2021年6月6日,他在天姥山的一个新建观景台——云之台上,亲自主持天姥雅集。雅集是晚上举行的,他邀请了新昌12个作家诗人,还说给娄国跃搞个新书首发式。
下午4时,我们陆续到了云之台,承办方给我们送来了晚餐。在云之台顶上,我们边吃边聊,方勇显然很开心。他谈笑风生,说着几个诗人的往事,说到高兴处,笑声特别爽朗,一点看不出有发病的迹象。其实早在三个月前,他脑梗小中风过,朋友圈发了,大家都劝他上医院,就是楞着没去。
日暮时分,天气渐凉,我穿上了长袖,洛河去车里拿衣服。天姥山晚上风大容易着凉,我们都备着外套。据说袁方勇也去家里拿过衣服,但结果还是穿着一件短袖衬衫。晚饭后我与夏荷去下面的观景台。不一会,碰到章新萍,她是应邀来表演古琴的。她一脸凝重,说心情不好,袁老师头疼在吐了。我一惊,三脚两步往上面赶,见吕玲芭蕉他们在,说已打了120、110。我大声叫着袁老师,拍他的肩,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为了不耽误时间,大家当即立断,抬袁老师下山,用车送去,半路与救护车汇合。在下山的过程中,方勇突然身子倾斜了一下,好像要从椅子上滑下来,人们连忙帮他扶正身子,我随手抬起右边的椅背,一边叫着他,一边试探他的鼻息。好在下山路不远,很快到了马路边,坐上了车。
阿荣开车,吕玲与山河随车而去。吕玲一边与120保持联络,一路照料,山河抱着方勇,给他擦试口中污物。在儒岙加油站边,碰上救护车,两个医生是轮流抢救到新昌人民医院的。
我和夏荷、洛河跟在阿荣的车后面,路上立即打电话给王沛朏,告诉她袁老师出点意外,已叫了救护车,让她去医院等。夏荷打电话给吕玲,问袁老师怎么样了,吕玲哭着说情况不是很好。我们心情很都沉重。
原以为送到医院就没事了,再坏的打算也是中风。医生说先拍片再动手术,结果一看片子,脑部大面积出血,考虑脑部有个血管瘤。一个医生形容道,血管瘤就像高压锅爆炸一样。其凶险程度可想而知。
医生说,动手术也是枉然,家属当然不死心,王沛朏怀着一丝希望,提出能不能送去杭州抢救?医生说,送杭州可以,但怕在路上就发生意外。袁方勇的朋友们也联系了杭州有关专家,把片子发给他们看。文联主席王超平给医院领导打了电话,领导派出两个专家来会诊。专家认为,患者瞳孔已放大,现在完全靠呼吸机在维持。像这种情况有二种选择,一是送重症病房,用呼吸机维持几天;二是干脆送往家里办理后事。
现实摆在前面,再怎么说也救不了袁方勇的命。他儿子袁远望从杭州连夜赶回来,最后决定送到重症病房。6月9日上午,袁方勇平静离去。应该说,他是在天姥山的晚霞中笑着走的,是在文友们欢声笑语中梦着走的。他把他的魂留在了这里,随着李白在天姥山四处神游。
春去也,
任谁叫得住,
竹本无心空生节。
风且留,
但看落花去,
云游四方亦堪哀。
时立夏,
阳光铺大地,
于无声处听歌起。
这是2021年5月5日袁方勇发在朋友圈配图的一首诗。九宫格除了中间是他书写的篆书“竹本无心空生节”,其余八张都是花,牡丹花、芍药花,还有长寿花。他一生最钟爱的是牡丹,“姚黄魏紫尽风流,渐送春归不言愁。任是昨夜风雨稠,依然今日立枝头。”就在今年3月,他写下了《咏牡丹》一诗,朋友戏谑说,你可以做一个牡丹花下鬼。
观花伤春是人之常情,而对于诗人袁方勇,这点尤为明显。特别是近年来,他的诗文总有伤感怀旧、甚至颓废之状。上虞马亚振老师说闻讯袁方勇逝世的消息,感慨道:“在他的文字里,读到很多对生命的伤悼,对父母的远行,对朋友的逝去,无不字字泣血,声音锥心。读了这样的文字,我会心生一念:用情至深,恐非瑞祥。但我不敢说,更不敢劝。现如今,斯人已逝,我劝我悲,又有何用?”
确实如此。有道是言为心声,一朵花的凋零,一个春天的消逝,一个朋友的离去,对于善感的他来说,都会生出怜惜忧伤之情。石三夫是他多年的好友,原新昌县作家协会副主席,2012年12月4日去世之后,袁方勇十分悲伤,在蟠龙山居为他种了一片纪念林,每年这个日子一定去墓前祭拜。就在2020年12月4日,他在石三夫的墓前记下了这段文字:“这次来看你,我居然没有听到一声鸟鸣。这是怎么啦?我不知道,我相信你也只会笑笑。今天暖阳照在头上,你就坐在庭院里晒晒太阳吧。我走了。还是那句话,越来越走不动了,明年不一定来看你,你自己保重!弟兄们一直都记得你。”
用情之深,令人慨之。一语成谶,来年今日,他真的就来不了。
人突然变得易感,一般是与身体,或某种情绪和心境有关。有一次我有事打电话给他,随口问道,你最近忙什么?他说,我还能做什么?我有一个多星期没下楼了。
知道他不爱动,当然不要说运动了。王沛朏说,我们住在湖莲潭20多年,没见过他去湖边散过步。袁方勇最不喜欢爬山、走路什么的,宁可在家里喝茶抽烟,也不愿把自己的身体拿去锻炼一下。他从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有病也不肯去医院看。记得今年3月26日,他在朋友圈发文:“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脑袋指挥系统几近失灵,右侧面部麻木,四肢亦麻木,心想是大限将至。合眼睡着,醒来居然还活着,只是四肢无力。”
朋友圈一发,朋友们都劝他去医院,他自然不肯去,谁说也不行。一个多月以后,他的好友章碧鸿住院,方勇去看他,章碧鸿逮住这个机会,硬拉着他看了医生,一量血压,上压居然高达250mm汞柱,于是开了高血压药回来,便再也不肯去医院了。
这次小意外,他以为自己命不当绝,是还有祖宗事未办妥。这祖宗的事就是蟠龙山的祖坟未迁,这成了他的一桩心病。所以他要赶在清明节前,他把蟠龙山上的九具祖坟进行搬迁。
自从几年前蟠龙山居拆迁之后,除了祭祖,他再也没上过蟠龙山。对他来说,那是个不堪回忆的地方。虽然有很多的美好,也留下许多的遗憾。苦心的经营,海市蜃楼一样地消失在视野里。为了记住那段时光,从3月30日至4月3日
,连着五天写了五篇《蟠龙山居祭》。
“只是蟠龙山这个地方,与我再无关联,只余下回忆。风走了还会再来,春天被春天埋葬后还有春天,我已不再有蟠龙山。复活,也只是在某本相干或者不相干的书里,还有几张总有一天要破损的画,直到一切消失殆尽。”
蟠龙山居是袁方勇的祖传老屋,也可以说是他这些年来的精神支持。
还记得蟠龙山老屋的最初模样。大约是2010年左右吧,他带着我和石三夫、丁国祥几个人去,那里杂草丛生,满目荒凉,破败的老屋遗世独立,但边上有古树、梅林和竹林,前面视野开阔,远山如黛,不失为一处隐居之地。他说要把这泥墙老屋整修一下,祖产是不能倒掉的。
“湖南为客动经春,燕子衔泥两度新。”修老屋犹如燕子筑窝,集众人智慧、人力物力,一些亲朋好友自告奋勇为之效劳。何国门从天台县城改造拉来了老石板,为门前道地铺上了石材;盛之恒专购了一张石桌置于门前道地;杨青忠还在屋外树下放了石桌和石凳,供路人歇脚;商力弋专门撰写了“蟠龙山居”四个字匾,还有铺设管道电线的、购买装修材料和卫浴设施的、挖鱼塘建茶台的.......。一日,袁方勇来电说《天姥娇女》一书已出,我两篇报告文学的稿费在他那里,我说稿费就不要给我了,放在建设蟠龙山居吧。他说好的,刚好在装自来水,就用在处吧。
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这摇摇欲坠的老屋,整修了以后居然生机勃勃,春意盎然。袁方勇还用沙石做通了路,车子就能从村口开到老屋,屋边的古树林就成了停车场。老屋边多有荒地,他就开垦做菜种花,自得其乐。对了,他种菜不在于吃,更在于乐,朋友到了他这里,随手就能摘一些新鲜蔬菜瓜果,凑合着吃一顿。吃不掉,朋友带些去;再吃不掉,就任它老了去,他也不计较。当然,种牡丹是必须的,从洛阳捎回来的牡丹他用心在种,别人种不活,到了他手里,就活成牡丹之姿。那段种菜种花的岁月,他是幸福的,健康的,快乐的,尽管身上时有泥巴,裤管一只高一只低,但整个人精神状态极好,小麦色的脸上闪着光泽,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故而有人称他为诗人农民。
诗人农民袁方勇,因为蟠龙山居活得诗意盎然。在这里,时有诗人作家、书画家光临,在古樟树下吟诗作词、把酒临风;在梅树林中泼墨挥毫,行走作画,盛况空前。记得有一次,在蟠龙山居东侧,县作协为张炎举行了新书首发式,新昌的诗人相聚一起,现场朗诵诗歌,晓晖还弹着吉它唱起歌,诗会后,大家吃着西瓜,尝着自己亲手包的饺子,想起来那个春天真是一个美丽无比的春天。还有一次,上虞作家陈荣力、马亚振、昙花一行人到蟠龙山居,在新建的三原台上喝茶饮酒,论诗说文,不亦乐乎,诗人昙花对门前的一棵大杏树情有独钟,说要在这里开个“杏花诗会”,倚风姐姐来到牡丹丛中,拉我一起倚着牡丹拍照留念。更有杭州、南京、安徽、北京和作家诗人作客蟠龙山居,来来往往的文人雅士,去去留留的茶人骚客,以及书画、摄影各路艺术家纷至沓来,带来了大量的人文信息和艺术感觉,蟠龙山居成为当今文人墨客心目中的“诗与远方”。
“老屋是不能倒塌的,不单因为老屋是祖业,更重要的,是我强烈意识到那是我的茉一种精神象征。”这就是袁方勇的老屋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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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袁方勇,是在上世纪80年代。那时,我们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初涉文学创作。我在儒岙工作,利用业余时间写作,晚上爬格子写小说,偶尔写点散文诗歌。袁方勇在新昌已小有名气,他组织成立了微流诗社,创办了民间诗刊《微流》,带动和活跃着新昌诗歌。记得有一次,他带着诗友到儒岙,我们一起到天姥山、天打岩等景点,回来后我写下了一首诗歌,得到了他的鼓励,从此我爱上了诗歌,也正式开始了诗歌创作。
如果那时你是一个文学青年,一定知道“红色路15号”。红色路15号是袁方勇的家,如今新昌县政府的斜对面,这个家在一楼,一床一桌一橱,有点破旧,门外靠近垃圾箱,他一个人住着,只要他在,一定有一些人围着,也不知道这些人从哪里来的,当然最多的肯定是文学爱好者。我也去过几次,听他们侃大山、聊诗歌,更多的是听他们讲一些诗歌“大咖”们的故事。这里,几乎是广大文学爱好者交流学习的场所 ,既有本县城乡的文学青年,也有来自全国各地的诗人作家,他们畅谈诗歌、激扬文学、燃烧青春。那种场景规模,不亚于全国性质的“文学沙龙”。
年轻时的袁方勇愤世嫉俗,针砭时弊,是一个有棱有角的诗人。他是文人,更有江湖义气,做人做事坦荡直率,坚持已见,不肯与时势妥协,是年轻人当中的另类。
有一段时间我称他“老袁”,他的铁哥们是叫他“老袁炮”的,我叫不惯,觉得叫“老袁”很顺口。2005年左右,他牵头成立作家协会“三十六湾”文学网站,开设诗歌散文小说版块,组织文学沙龙和网友活动,我也在散文版块开设了“清风荷影”专栏,正因为这个专栏,才有了我以后在《绍兴晚报》上开设的“听她说她”“生活大爆炸”散文专栏。“三十六湾”为广大文学爱好者提供了一个学习交流的平台,线上线下互动,活动内容多样,成为我县甚至省内外有名气的网站之一。
也许年龄渐长,也许融入社会,棱角分明的老袁个性明显改变,更多是热心于社会事业,关注民生,并当选为绍兴市八届、九届政协委员。对于愤青,对于愤青们的嬉笑怒骂,他更“愤青”,嫉恶如仇。我便开玩笑说,你头上的棱角没了,真的是“又方又圆”了啊。他笑笑,也不生气。
我当然更尊重他,不叫他老袁,而是尊称他袁主席、袁老师。 他便说,怎么变得生分了呢,叫老袁不是挺好。好吧,叫什么都无所谓,但在心里,他是我值得尊重的袁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