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十年似水】教学6. 我真不像老师，不善于控制自己

1984年10月14日（星期日）上午，梁同学来找我，在我家坐了两个多小时，也就发了两个多小时的牢骚。我们这些当中学老师的一见面就发牢骚。似乎除了牢骚之外，就没什么可谈的了。确实我们有太多牢骚，太艰辛的工作量，太低的待遇，太多的气，不对自己的同学发发牢骚，还能对谁发呢？昨晚我已经对中学同学诉了一大堆苦，今天又听到大学同学对我诉苦，我根本无法劝慰她，更无法进行自我安慰。没有人能够帮助我，路，只有靠我自己去走。我现在才深深体会到，人生的路充满了艰辛，我的路布满的荆棘。有时我真怀疑自己有没有足够的自信走下去。人到了自己都怀疑自己的地步，那还有什么盼头？有什么前途？这就是经常萦绕在我脑子里的问题，也是我满腹牢骚的根源所在。

                                                                                                                                               

梁同学回家了，带着一线希望走了，她说她的母亲认识市教育局的人，而我呢，又得在这条路上苦苦挣扎了。

                                                                                                                                           

晚上，我越想越恨，烦躁不安，当着父亲的面把教参甩到地上。

父亲说：“你不要那么烦，应该干一行爱一行嘛！”

“爱个P！”我硬邦邦地顶了一句，就再也不说话了，拿起《大画家传》看了起来。

 

唉！难呀，真难！

 

我的这些日记，满纸都是辛酸泪。以前我还经常翻阅自己的日记，现在不敢翻了，怕勾起我那些痛苦的回忆，尤其是毕业前夕那令人愤恨的一幕，也很怕从日记里看到自己的忧郁……没什么值得看了，除了忧郁和苦闷。

 

1984年10月15日（星期一）

今天语文课进行单元测验。3班有5名同学有轻度作弊行为，被我当场各扣了5分。

 

下午和晚上都在改试卷，一气呵成，4班的成绩比3班略好一些。4班总评分为80分，3班总评分为76分，其中有3个人不及格，其实这3个人完全应该及格，只要他们默写对了就可以及格，可是他们偏偏不去背书，真不知他们的心放到哪里去了，令我特别气愤的是，不及格的都是女学生，我自己是女的，为何女生就不能为我争口气呢？

 

这次测验成绩很不理想，我也知道自己在讲课中哪些地方没有讲透，有待于今后改进。我还发现个别同学智力很差，怎么教都教不会，真把我气坏了！

 

1984年10月16日（星期二）

第一节上课之前，预备铃已打响，我已站在课室门口。

4班的班主任对测验很关心——说到底是为了看我教得行不行，她问我测验的情况如何，我告诉她4班这次没人不及格，她很高兴地说了句：“这么好的？”言语之间有点不相信。

 

第二节上3班的语文课，班主任亲自来“压阵”。课室里出奇地安静，安静得我都有点不习惯了，在安静的环境下，我很快就讲完了课，剩下15分钟让他们自己做作业了。

 

我向3、4班的班主任汇报了昨天测验的情况，4班的班主任很高兴，3班的班主任告诉我，以前3班和4班差距很大，这次还算好了。不知道何老师到底是安慰我呢还是别的。

 

下午，我找了3班的李感娥谈话，她这次测验不及格，我问原因，她竟然一声不吭，你问啥，她都不说一句话，气得我真想给她一巴掌。谈话无法进行下去。据班主任说，李感娥没什么心机学习。我想，既然她没想什么心机学习，我也没什么心机管她了。

 

1984年10月17日（星期三）

今天讲评完试卷后，我在黑板上写下下列几行鸡肠文：

Good， letter， lest.

Never  let  is  rest.

Till  good  is  better  and  better  bert.

 

小家伙们大吃一惊，也有些莫名其妙，他们大概没想到语文老师还会写英文，而且英文写的不错。他们问我写的是啥意思，有什么用。我说我写的，当然就有用。不少人让我读一遍给他们听。此时课室里很吵。我让他们安静下来我再读。大部分人都安静了，仍有几个人在吵闹，于是这几个人就成了全班攻击的对象，有人狠狠地对还在讲话的人说：“我打死你！”

 

过了没多久，课室里安静得很，我开始读英语。读完之后，有人“啊”了一声，有人说：“读得真好！”说完便学着我读：“Good， letter， lest”。前排有学生还说：“老师又教语文又教英语，可以当模范教师。”

 

我哑然失笑，心想：我连老师都当不好，还当什么模范教师？“模范”之类的玩意我已经很久未沾边了，这些东西已经很陌生了。

 

在4班上完课后，两个学生来求情，因为他们上课违反纪律，我把他们的名字登在课堂记录表上了，他们让我把名字划掉。其中一个说，他要被停课了，情愿罚抄课文。

 

我的心软了，不少学生把我团团围住，各种声音都有：“老师，第一次原谅吧！”“老师，别擦！好人不好当呀！”“别擦！”

 

那两个学生的苦苦哀求声又在我耳边响起：“老师，我们抄书。”

最终我还是把他们的名字划掉了。我说：“好，你们抄《故乡》 两遍！”

“哎呀，一遍吧，一遍了。”他们又开始求情了。

这回我没有心软，我说：“不行，抄两遍，明天交！”

我被他们的叫喊声震得耳朵都要穿了，逃也似的离开课室。

 

1984年10月18日（星期四）

让3班的班长给《宇宙里有什么》一课分段，他站起来，用广式普通话慢慢说道：“我——把—它—分—成……”由于他说话的语调装腔作势，全班都笑了。站在讲台上的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笑了，我是用书捂住嘴巴笑的。学生见到老师也在笑，他们笑得更厉害了。

 

我真不像老师，因为我不太善于控制自己，学生笑我也笑，一点老师的威严都没有，这些小间谍已经摸准了我的脾气，因此他们一点都不怕我，我上课他们照样讲话，下课后他们就围住我，问东问西，问些不三不四的问题，还拼命估计我的岁数，一个月前有人说我顶多20岁，今天有人对我说：“老师，我看你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像16岁”，还有学生说我顶多比他们大5岁。这帮人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回到正题来。这位班长同志把问题回答完了，我告诫他：“男子汉说话应该干脆利落，不要拖长调！”班里又有人在笑了。

 

我提问时，不少同学都按照《初中语文第三册辅导与练习》一书中的答案照读。我点了几个普通同学的名字，让他们看着课文自己归纳答案。他们把答案书放进抽屉。过了没多久，语文科代又看了几眼答案来回答我的问题，于是我点名了（一般来说，我是不点班长、科代的名字的，怕他们难堪，今天破例了）：“任远，请你也别看答案。”这位语文科代把书放进抽屉，脸都红了（他是男生，性格倒挺文静，有点女孩子气），很不自然的样子。

 

立刻，我听到有人在说：“老师好，老师不偏心。”“老师的眼睛真尖。”确实，我的眼睛很尖，任远只看了一眼答案，我便点了他的名。我有些后悔了，但这后悔很快就消失了。今后待人，当一视同仁，不要给普通同学抓到辫子。

 

1984年10月19日（星期五）

今天上课，又把我气得够呛。

我知道第四节课的教学效果是最不好的，因此我只讲了20分钟课，就开始讲课外的东西《探索适于你个性的学习方法》。我想阐明不同性格的人有不同的学习方法，同时说明外向、内向型的人在学习上各应该注意什么问题。我估计学生们对这样的问题会感兴趣。可是我无法讲下去，因为课室里乱哄哄的，讲话的人很多，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我一气之下，大喊：“不讲了，自己看课文！”

下面又传来哀求声：“老师，讲了，讲了。”这哀求声来自比较好学、语文成绩比较好的学生，可我这次面对哀求无动于衷了，这次绝不能心软。

“老师别生气，气大伤身呀！”又有一个人说。

 

最后我给这节课打了4.9分，前排的同学很紧张，女班长催男班长快问老师登了谁的名字，不然全班都得留堂。

我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登谁的名字，讲话的人这么多。”

 

后来我在课堂日志上写下“讲话的人太多，黑三角”等字样。是的，4班有个黑三角，每次上课讲话都离不开这三个人，于是我给他们起了个代号叫“黑三角”（而3班则有两条浑浊的小溪）。

 

每当看到上课时不少人开小差讲话时，我就想起自己的悲惨命运了。

 

1984年10月20日（星期六）

今天在3班上课，遇到了昨天在4班上课时同样的情形。

 

第四节下半节课本该讲课外的内容，我连内容都写在黑板上了“征服你所讨厌的学科”，而且我已经开了个头，下面开始乱起来了，我一气之下便不讲了。

“不讲了，剩下的时间大家看看那篇作文该怎么写。”我说。

任远说：“唉！老师又不讲了。”

曹斌说：“我正想征服英语呢，老师又不讲了。”

我心里只想笑。

 

就这样过了十来分钟——他们在台下讲话、看书，我在讲台上修改我自己写的一首小诗。

又过了一会，我在黑板上写下“路”（标题），又写下作者艾青，然后问道：“这首诗大家看过没有？”

“没有！”回答得很大声。

“老师朗诵一遍。”又是那个任远在喊。

 

我心想：“你们叫我朗诵我就朗诵，叫我买书我就买书，叫我买矿石我就买矿石（我已经为他们班买过十几本书，还买过20几包矿石），可是我叫你们上课别讲话呢，你们听了吗？这回我绝不能朗诵，也让你们失望失望！”

 

我没有朗诵，把诗抄在黑板上就不管了，谁爱抄就抄吧。就这样我等着下课，学生们也在等着下课。这帮人真可恨，好像是我逼他们来学习的，我可没那么耐心，你爱学就学，不爱学就拉倒，我才懒得跟他们费口舌，懒得讲那么多大道理。

 

我发现任远此人有点傲气，有点爱表现自己。我曾听女班长说过这个人，后来通过观察基本得到证实。比如今天讲《食物从何处来》一文时，有这么一句：“除了极个别的细菌能不依赖阳光而靠化学能来合成食物以外……”

 

不少同学就问：“老师，什么叫化学能？”我当时没有回答，因为我自己也不太懂，不敢贸然回答。

我说：这个问题下节课再来回答。

 

这时，我听到任远说：“连什么是化学能都不知道。”言外之意是说别人真笨。当时我很想将他一军：“任远，你说说什么叫化学能？”其实他自己也未必知道，只不过是为了表现自己比别人聪明才那样说的。

 

没等我将他一军，就听到女班长苗洁明用嘲讽的语气说：“你懂你又不去读初三？！”

 

这句话让我听出女班长对任远有些反感，甚至可以说很反感。听了苗洁明的话，我心里只想笑。任远大概还不知道别人对他反感吧，我得找机会好好敲打他，让他不要那么傲气，要虚心一点。我不太喜欢傲气的人。不过，任远的语文学得还不错，在班里算是好的，但不是最好的，如果不是因为他是语文科代，我早就把他将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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