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马世晓先生
(2013-02-04 07:03:52)分类: 师友录 |
他的生命已和书法融为一体
——送别马世晓先生
李廷华
在和癌症搏斗了近五载之后,马世晓先生今晨去世了。
十多天之前,我在杭州探望马老,亲眼观察到他的生命在迅速衰微。临别那天上午,专程从北京赶来看望马老的刘正成兄和赵雁君、方爱农等朋友在马老病榻前为他祝贺生日。大家同唱赞歌,马老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下午分别时,我看见马老的身体已经骨瘦如柴,很可能此番就是永别,虽一再隐忍,终难抑悲声,和马老抱头痛哭。如今,噩耗传来,弦歌听散,十多年杖履追随已成前程梦影,却又幕幕萦回。
2002年夏,我得见马老之前,早已对他风神飘逸的草书十分敬慕。拜识之际,又为先生坦挚的性情所吸引,分袂即有依依难舍之慨。嗣后又有缘几番夤夜畅谈,遂决定以中国草书的现代发展为脉络,通过先生人生及书法之备细,写作《马世晓传论》。从此,我多番前往杭州,寻访先生书迹,亦同游九溪,饮龙井,观潮东海,仿故桐乡。我还两次往滕州,感受先生故园风物。去年五月,马老邀我同游徐州云龙山,这是留下他少年欢乐的地方,也是我十分向往的苏东坡笔下留痕之所。也是在徐州,先生告诉我他准备在今年春天往台湾举办个人书法展览,去台之前,要再版《马世晓传论》。此后近半年,为不打扰先生的工作,我没有和他联系。十月间,我结束了手头杂事,准备往杭州修改《传论》,却闻知先生癌症转移。不久后收到马夫人短信,竟是先生在高烧初退时依苏东坡原韵所写游黄茅岗诗。此番在马老病榻前,他谈话已经很费力,却很郑重地提起那首经过修改的诗,说:“我有很多想做的事情还没来得及。这首诗希望你能把它发表一下。”诗云:“少年初来黄茅岗,乱石丛中骑群羊。今日重来此岗上,踽踽俯行已老苍。喜见诗兄欲卧岗,未及古稀气方刚。大羡使君三十四,气压黄河喜作狂。”读过《马世晓传论》的朋友应该记得,先生出生在一个诗礼传家的农耕家庭,他的启蒙是在自己父亲创办的乡间私塾。以后,先生颠顿多年,经磨历劫之后决心以书法为毕生志业,生活的苦难,没有压倒他;人世之变幻,也没有扭曲他。他的草书,在浑茫气息里追求超拔凌越之美,对书法的挚爱,涵盖着他以后的生命。而书法笔墨所寄托,依然是世间百相,心底悲欣。这首堪谓先生绝笔的诗,是他对拿云心气的回望,对过眼风华的怅惜,也是对前贤楷模的瞻拜。
在杭州陪侍先生的几天里,只要谈起诗,谈起书法,他的眼神就放出光芒。这期间,我为先生做的一件小事,是帮他在十多件精选出来,准备捐献给国家博物馆的书法作品上盖印。他强撑病体,一幅幅检视自己的书作,又问我意见。我说:“最喜欢的还是这幅大卷《兰亭序》,通篇意贯,细节精微。融汇古法,变幻己意。是你笔下的兰亭精神。”先生对我含笑说:“我以后好好给你写一件”。他的声音已经很微弱,气喘吁吁,但情真意切。我把先生的话传给马夫人,夫人疲惫的脸上也露出凄然一笑。我们多么希望先生还能够起来,用他那挥洒云烟之健笔,给世间多留些安慰。
我每与先生同游,总会被激发出诗兴,十来年写给先生的有几十首之多,这次在杭州,我写了:“梅冷孤山恰十年,又从仇池向江干。滋心墨翰依然润,浸宇风霾几度潸。长路幽心印杖履,大方浩气激云烟。东南一笔今谁柱,漫展春晖子细看。”这是先生生前最后看到我给他的诗。在《马世晓传论》出版以来这些年,我基本上没有再写关于先生书法的评论文章。一方面,我自己的体会与认识,已经充分表述,赘言无益,再则,我希望听到更多方面对马老书法的评价。2006年底在中国美术馆的展览,与会书法学者对先生的探寻进行多角度全方位阐述。邱振中先生认为马世晓草书是最有可能延续王羲之、张旭、怀素、黄庭坚、王铎、林散之传统的当代草书家之一。胡传海先生的发言指出了一个经常困惑书法界的问题,即是不是帖学之中就一定缺乏厚重苍茫之气,他认为马先生草书统一了飘逸与厚重的风格,出色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些纯粹出于艺术立场的评论,让人见到当今书坛难得的学术真诚和睿识洞见,对马先生当然是巨大的鼓舞和鞭策。在那之后,先生对草书的研寻真到了焚膏继晷之状。先生曾对我说,他起码要写到九十岁。可是,天不假人,在那次展览之后不到两年,癌症侵袭了先生,又经过近五年的搏斗,先生终于撂下了那只笔。我在病榻前试图宽慰先生,说他这一生的幸福和成就足堪快慰。但一个壮心未已的艺术家,又怎甘舍弃自己的追求?
我之喜爱先生,还因为他的淳朴性情,以我之见,先生在当今书坛,是保留童心本色最为纯粹之一人。他因为书艺高超,曾经在中国书协和浙江书协,被推举至相当地位,但先生从来不曾为地位经营;他的书法爱好者不乏身居高位,但先生从来不见有趋炎附势之相;先生之弟子多为平民出身,但先生从来不见有颐指气使之色。我随先生在徐州生活的几天,频闻当地朋友言说:“马老捐给徐州的多幅巨作都是反复挑选的精品。另外一些艺术家,连一尺一寸都要算清楚,而马老不收一文。”在书法艺术广泛发展也承受诸多不良风气侵袭的环境里,先生不鹜虚名、不从流俗而坚持文化本位、艺术本位、性情本位。坦诚待人,虚心向艺,履迹及中外,弟子遍华夏,而诚挚谦谨之本色不变。与先生交,如坐春风,而夫子谆谆善诱,诲人不倦,又令先生之风范泽被远近。
先生萎矣,而我之哀思如泉。无限悲痛怅惜间,面对先生遗留之丰厚艺术遗产和高尚文化人格,也为先生的生命已经融入书法而感觉幸福和安慰。挽云:
华池衔悲,已赋丹心光宇野
湖山堪慰,长忆草圣续春秋
哀云:
浑茫尘世兮何以安身,
翰墨生涯兮足称大成,
临去挥涕兮涕中含笑,
天章云锦兮耀我乾坤。
2013年元月廿九日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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