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宝林老师时我六岁。邻居家的大姐姐是个在医院工作的文艺青年,有天问我:想学舞蹈吗?我懵懂的点点头,她便将我带到宝林老师面前。眼前的宝林老师三十多岁,很帅很man,微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带着温暖,微微仰起的下巴透着舞者的豪迈,却丝毫没有专业舞者的优越感,举手投足间的艺术气息与温厚和善浑然天成。老师上下打量我,拿来皮尺左右上下地测量身材,边测边说:舞蹈演员天生条件很重要,特别是芭蕾演员,下身要比上身长6-10。测量结果老师很满意,和蔼地说:手指也很长,也可以弹钢琴。舞蹈和钢琴你选哪个?我笃定地:舞蹈。
宝林老师是天津歌舞剧院非常优秀的编导,是一位有极深艺术造诣的老师,天歌很多作品都出自他手。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老师牵着我的手将我领入舞蹈世界,开启了我的艺术启蒙教育。那时的我是个小小白,老师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深深地印在脑海,像一块干干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养分。老师是艺术家,极其注重细节,以他对艺术的深入理解形象地浅出讲解,让我这个对舞蹈一无所知的儿童不仅接受、理解且极为受用。跟随老师系统的学习芭蕾、民族民间舞、中国古典舞。芭蕾课上,仅仅是手位,他会从整体、内心、表情、眼神、呼吸讲到指尖,与人轻轻握手的手形;一位手眼泪掉下来砸在中指的感觉;打开手位中指带动手背、小臂、大臂轻轻推开一扇门的感觉……每一个芭蕾动作都有它的法语名称,邻家大姐姐特意送给我一个精美的有着细丝带书签的硬皮日记本,刚刚上一年级还不会写字的我就用汉语拼音在本上记下一个个动作的法语发音。每一个动作老师都会用形象的描述把我带入舞蹈的感受中,下腰,你是一张画,从上慢慢卷下来;起腰,你是一张画,从下边一点点贴上墙……这种细节的循循善诱对于仅有六、七岁的我完全能够心领神会且如痴如醉,至今都清晰的记在心中,成为一辈子的美好。以至于在后来的成长中注重细节追求完美就是因为在一张白纸时,接受了宝林老师这样对于细节的形象解读,对于完美的精雕细刻的早期艺术启蒙教育。学习过程中,老师永远都会告诉你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的道理,那是一个艺术家用生命悟出的精华。学习民族民间舞,老师会讲解不同民族的特色与舞蹈的关系,服饰上、生活上、情感上的特点与不同,你会一下子找到那个民族舞蹈魂的感觉,傣族舞的婀娜,藏族舞的沉重,鲜族舞的刚柔相济,中国古典舞的圆润内敛……后来我曾观摩过几个大的专业团体的练功课,我老师那样的讲解他们是听不到的,让我恍然意识到遇到宝林老师是我一生的幸运与幸福。
师姐大我几岁,师妹小我几岁,每周三个人到老师家上课,那时候老师的小儿子铁军还很小,师母既要照顾孩子做家务还要负责教我们舞蹈组合,学会组合之后,宝林老师便开始逐个细节抠,直到满意为止。我学的快理解的也快,老师总是先给我辅导。特别喜欢学习组合,也非常享受老师对于每个细节的讲解,每次经过老师打磨后的组合都让我沉浸在舞蹈的快乐中。多年后大学里参加每年的首都高校文艺汇演,不论是独舞、双人舞还是群舞都特别向往老师的指点,好像没有经过老师的打磨就少了那种笃定的自信。
小学阶段正值文革,我所在的保定道小学文艺活动风生水起有声有色,成为全市小学中的翘楚。演出舞剧《红色娘子军》序幕、一场、二场、四场,演出任务密集。二年级时,第二炮兵文工团来招生,我想去考,学校不同意,宝林老师找到学校宣传队老师谈了很久,终究没有谈妥,宝林老师说:你还小,以后还有机会。他一直希望我考舞蹈学院,只可惜文革期间没有招生,他认为我应该进国家级专业院团。他说:对舞蹈,你不是热爱而是酷爱。
宝林老师教授我们舞蹈艺术分文不取,他仅是怀着对舞蹈艺术的挚爱,无私的传授给我们。经常会有人介绍新学生加入,进进出出也不少,他认为不是舞蹈坯子就会婉言谢绝。记得那次老师严肃地对我们说:以后可能要停一段时间了,因为社会上有人教学收受钱财,使得这样的教学不合法了,我们没有钱财问题,也要避避风头,等淡化了我会通知你们的。我当时不大懂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以后不能再跟老师学习舞蹈了,很是沮丧。我想老师以后不可能再招回我,因为我与师姐、师妹不同,他们的父母都是老师的朋友,而我父母在外地,从未见过老师,仅仅通过邻家大姐姐与老师相识,应该到此为止了。我慢慢的就把这事忘了。一天,我正在院子里,双手分别拽着两根晾衣绳,扯着脖子唱样板戏,正唱投入时,见大门外一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划过,接着大步走进一人,见到来人我张着嘴定在那,原来是宝林老师。老师拍拍我肩膀示意进屋,老师坐定后对奶奶说特意来通知我继续与老师学习舞蹈,他说我是个好苗子,应该继续学习。老师曾说:舞蹈是呈现美的艺术,怡然的表情、轻松的体态才能呈现美,弓拉得太满就显拙了。这话对我影响深远,潜移默化地贯穿在我的整个生命中。因为文革,错过了进入舞蹈专业院校的年龄,最终考取了工科大学。老师很为我高兴,他说:你这辈子都离不开艺术,你将来一定还是搞艺术。我吃惊的看着老师,心想:老师糊涂了吧,我上的是工科大学,与艺术无缘了。很多年后,真正从事了艺术工作后,特别想问老师:那时怎么就认定我一定会从事艺术呢?虽然听不到老师的回答了,但我知道老师一直都懂我,既有父亲般的懂,又有灵性上的通。
小学升初中,那年我的学校全部升入反修中学,而我只想进耀华中学(当时的16中学),但我没有任何进入耀华的关系。宝林老师便找到耀华文工团的老师,推荐我进入学校文工团并义务为学校舞蹈队辅导。那个年代,业余团体能得到专业老师的指点是求之不得的,就这样我揣着一个档案袋,整个假期参与耀华舞蹈队的训练,直到新生开学的中午才收到入学通知书。宝林老师于我亦师亦父,76年地震后,家长不在身边,常在老师家吃饭,师母的炖肉和饺子好吃极了。
老师从第一天见面就告诉我:舞蹈,特别是芭蕾,是残酷的艺术。他经常讲白淑香被关进监狱坚持练功,为制止她练功,小小的房间里放个桌子,白淑香就在桌子上练功,以此激励我们刻苦练习。直到今天,每每在电视中见到白淑香老师都肃然起敬,在我心中她是永远的白天鹅。宝林老师创作起来很疯魔,灵感来了寝食全忘,正是如此,在为杨丽萍编导《猎中情》时病倒了,恢复之后半边身体留下了后遗症。
宝林老师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正是幼年时期就遇到了老师,他为我打开一扇大门,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的走进艺术世界,让我在生命中懂得欣赏和感受艺术的美好,懂得用肢体语言抒发情怀,能够被舞蹈震撼得泪流满面,能够感受不同门类艺术的相通,能够做个性情中生动的人,懂得感动、感悟、感恩。老师可能没想到他的循循善诱和无私给予对我的一生那么重要,好想好想告诉他,可惜没有机会了,但宝林老师在我心中从未离去,他的谆谆教诲就在耳边,他的音容笑貌就在眼前,与他在一起的美好成为我生命中的永远。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宝林老师,我想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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