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崇彬［美国］刊登于《家庭》杂志2011年2月期

这是我和美国继子道拉斯的故事。我们之间有冲突，更有爱……世界上最说不清、理还乱的两个字，就是缘份，我和这孩子有缘份。

难以驾驭的捣蛋鬼

我再嫁的德裔老公是金发碧眼，继子却继承了母亲印地安人黑头发黑眼睛的特点，和我这个中国后妈相似。真正住在一起，我才发现这小子不好对付。

我和他爸在客厅看电视，他会从后面悄悄用喷水壶在我们的头上洒水，当我们是花草。我做好饭菜从厨房端出来时，他却藏在衣柜里和我们玩躲猫猫。甚至有人来做客的时候，他会爬上屋顶装神弄鬼，弄出很多响声，玩得很过火。全家出游，长途车程，百般无聊的他在后座上脱下球鞋，把极臭的脚伸到坐在前座的我的脸上。第一次我笑了一下，第二次我警告了，第三次我不客气了，眼明手快地把他的袜子扒了下来夹在挡风玻璃的雨刮上。就这样, 看着他心爱的袜子在高速公路上迎风飘扬，我拍手大笑，直到他急得发誓再不胡闹，这才把袜子还给了他。我警告他：“要学会控制自己，否则还会吃亏。”他连连点头，老实了一点儿。

婚后不久，我和继子认真谈了一次话，我诚恳地说：“我嫁给了你父亲，并不能取代你妈妈的地位，但作为你父亲的妻子, 我必须担当照顾你的职责, 如果你能愉快地和我合作，我将会很感激。”他听后立即和我击掌表示答应。

不过很快我就发现，其他事情都好商量，但洗澡他不肯合作，每次总是想尽办法拖延，我有点束手无策，非常恼火，怪丈夫太溺爱他。有一天，乘孩子不在，丈夫向我道出了缘由。道拉斯五六岁的时候，全家居住在雷诺的一个小城。有一次他跟父亲去朋友家做客，那是一栋老房子。刚坐下不久，他想小便，独自去了屋角的厕所。刚进去不久，他突然发出惨叫的哭声：“让我出去，让我出去！”他父亲冲了过去，但厕所的门紧闭，怎么也打不开。等把门撞开后，道拉斯蜷缩在厕所的一角，已经昏了过去。他苏醒后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只是再也不愿意独自一人去厕所。他父亲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在心理医生的催眠下，他说出了那天所发生的事：他上完厕所准备离开时，一个巨大的男人挡住了他，阻止他开门，还做出恐吓的样子，他吓得失去了知觉。后来才知道，那栋房子从前真有那么一个男人，不过早就死了。难道达拉斯遇见了鬼魂？没人知道真相。

随着我的到来，慢慢道拉斯可以自己上厕所了，但不是开着门就是拿着电话一路讲话以减少自己的恐惧感。我买了一个浴室收音机给他，鼓励他关上门，打开灯，放音乐，必要的时候扯开喉咙唱歌，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近身。

几天后，我和道拉斯有了第一次小冲突。那天早上，我正在赶一篇稿子，让他自己出去买早餐，两分钟就可以走到。他说：“不行，你必须开车送我去。”我一口拒绝，我说：“我在工作。我的责任是让你吃饱和准时上学，如果你觉得委屈可以去问校长，我做得对不对。”他极不开心，吃了两块土司面包，权当早餐。在送他去学校的路上，我认真地对他说：“我知道你很生气，因为没人用这种口气和你说话。我要告诉你的是，你有权对别人提要求，别人也有权说‘不’！”

我暗想，无论有多难，我都得用我们中国人教育孩子的那套方法，来管教这个童年时心灵受过创伤的可怜的美国孩子。

被宠坏的天才

道拉斯是一个充满艺术细胞的孩子，尤其对音乐。他父亲为了鼓励他，积极为他创造条件，他不但拥有电子琴、三角钢琴，还有一套价值不菲的音响器材。为了鼓励他，一向对前卫音乐有敌视态度的我，整天陪他弹琴、唱歌，他很开心。道拉斯魔术也玩得棒，为了他，我特意采访了旧金山出名的魔术道具店和那一年的魔术冠军，道拉斯和他们的合影还登在了报纸上。

道拉斯最不喜欢吃蔬菜和虾，我就把虾用甜酸肉的烧法烹饪，他尝了后果然喜欢上了，以后无论我用哪种方法烧虾，他都乐意吃。有次，他想买心爱的物品，我和他做交易：“如果你能把这小碗豆腐和这些绿叶菜吃下去，那我们马上就去买。”他一分钟内把桌上的蔬菜全吃光，还惊异地大叫：“这么好吃的东西，为什么我到现在才发现，你没有提醒我！”从此只要是我做的蔬菜，他都会吃个精光。

有次，他在学校的美术作业得了奖，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我特意出去买了他最喜欢的墨西哥早餐放在他床头，当他从香味中惊喜的苏醒过来，却看见我在就着咖啡吃昨晚他剩下的批萨。他吓得大叫：“批萨不是早餐食物，并且是隔夜的批萨，应该扔掉。”说：“我知道，但吃了也不会死的呀。”

很快，道拉斯初中毕业了，他的亲生母亲来参加了他的毕业典礼，并同意他暑假和母亲回雷诺短期居住。道拉斯自幼在雷诺生活，那里有着儿时美好的记忆和青梅竹马的朋友。可怜的孩子老是打电话对我说：“如果你和爸爸也能搬来雷诺居住，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但不可能，他亲生母亲不欢迎，再说当时我已是旧金山中文报纸的新闻编辑，家里的开支不能少了这份收入。

从雷诺回来后，道拉斯没有心思在加州上学，因为他在雷诺交了个女朋友。为了能和女朋友日夜厮守，道拉斯答应了亲生母亲苛刻的条件：妈妈不接送他上下学，下雪天都如此；家里钥匙不能给他，怕他带朋友回来。他毫不犹豫地答应，并如愿以尝搬回了雷诺。他真的什么苦都能吃，我感叹这孩子追求生活目标的韧劲，也担心他个性中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的狂性，会走两个极端，要么成功，要么堕落。道拉斯的女朋友是个好女孩，父母对她管教也很严，道拉斯不能随心所欲地约女朋友。后来女孩子不知怎的成绩下降了，和父亲争吵闹矛盾，甚至闹到警察局，父亲一怒之下把女儿送回拉斯韦加斯。

道拉斯很想念女友，而我丈夫居然答应儿子圣诞节去拉斯韦加斯探望女朋友。我很诧异，问丈夫：“你们美国人怎样看待十几岁孩子的初恋，是尽量促成还是冷处理？”他想也不想地回答：“当然是冷处理。”我又问：“那你为什么还要让儿子去，两个未成年孩子，万一他们不能自控出了什么事怎办？”丈夫沉默了，但还是为儿子买了机票。

后来，丈夫告诉我：“我想利用这个机会激发儿子的责任心，奋发向上。我对儿子说，那是一个好女孩，你要好好想想怎样才能令她幸福！”

可现实情况与我老公的想法正好相反，恋爱使道拉斯无心上学，而他的母亲竟然顺着他的心愿，到学校签字让他退学了。

道拉斯亲生父母的“美国式”教育孩子错误做法，酿出了恶果。没过多久，女孩和他有了矛盾，她几次提出分手，道拉斯一百个不愿意，心情变很坏，和母亲的矛盾也日益激化。很快，道拉斯的母亲通知我们，必须限时把儿子接走，而且是永远。我把他接回家中，以为这事太平了，没想到一场更大的风暴来临了。

一天晚上，9点多了。道拉斯突然走到我们面前说：“我女朋友和母亲从拉斯维加斯飞到了雷诺，身上没有钱，也没有地方可去，你和爸爸马上去雷诺的机场把她们母女接回来，和我们住在一起！”

多聪明孩子，他居然想出了用“包起母女俩”的方法来夺得女朋友，并且是先斩后奏！我当然不会答应，只同意让雷诺的亲戚去接一下，或给他们些钱住旅店。结果全被道拉斯否定，他坚持要接她们来同住，并对我发怒道：“为什么你这么没有同情心？”他双手握拳，说不达到目的绝不罢休。我不松口，屋子里的空气好像凝固了，突然道拉斯转向父亲，指着我大声喝道：“你还是不是男人，为什么要她同意，你为什么不把她赶出去？”

丈夫这时站起身，对儿子说：“她是我的妻子，你不能这样对她说话。我宣布：你不可以在这里住下去了，我带你去舅舅家。”

终于成人的小子

父子俩再回来，已经是几天以后了。道拉斯趁父亲不在的时候拥抱了我，说：“对不起，你是对的。我女朋友的妈妈竟然吸毒，为了买毒品的方便，竟然住进了道友帮她订的旅馆，连累到自己和女儿都受到道友们的骚扰。最后，我建议她们去找政府寻求帮助，母女俩这才解脱并回了雷诺。”

道拉斯依然爱着他的女友。几天后，为照顾女朋友，他也去了雷诺。可他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连自己都照顾不了。在我的劝说下，孩子的父亲也去了雷诺，照顾儿子。雷诺的生活对丈夫来说，可谓水深火热。儿子因为退学了，日子过得日夜颠倒，但有一样他坚持得很好，无论天气再糟糕，他都会准时接送上学的女友，当然得由父亲开车去。到了后来，从买日常食物到商店购物，甚至去同学那儿玩，都得父亲开车接送，父亲完全成了一个随叫随到的随从和司机。

终于有一天，我丈夫爆发了，做了一个父亲不应该做的事情：离开道拉斯，到女儿那儿暂住，作为对儿子的惩罚！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除了给儿子生活的基本费用，父亲连儿子的电话都不接。道拉斯打电话给我，除诉说对我们的怀念外，还说：“这几个月的独立生活，让我懂得了两件事，一是你从前对我说过的话‘生活只有靠自己’是对的，只有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才能活下去。再就是不但批萨可以当早餐，为了省钱，任何东西只要入得了口的食物都是可以当早餐的。”

我在电话中坦率地告诉他：“我不认同你爸爸的做法，我曾经面对面对你父亲说，你可以对孩子说不，但绝对不能离开他，他还未成年！但你父亲坚持，我不好勉强他。我认为，这次的经历对你不仅难忘，而且是一个里程碑，你能认识到这些，是长大了的标志，因为从此你可以不需要别人的帮助，独立生活了！”

感恩节，我特意去了雷诺看继子。那时父子俩的冷战仍未结束，见面时道拉斯很高兴，紧紧地拥抱了我。我塞了些钱给他，他却羞愧地说：“我不能拿。”我哈哈大笑：“你是我儿子，你不拿谁拿？”我心里说，从前给钱他从来都嫌少，看来这孩子真的长大了。孩子有了良好的变化，这是我的中国传统教育的结果。孩子也越来越听我的话，我发现孩子的头发很长，就顺口说了一句：“该去剪了。”没想到第二天，他居然理了个光头来看我，还告诉我：“你多次要我节约。剃这样的光头，能省下不少理发钱呢！”我真是苦笑不得，看来他仍是个孩子！

2009年1月28日，道拉斯终于满18岁了。那天我在香港，专门赶去雷诺替他庆祝生日。老公在我的催促下也在儿子生日的当天赶到，父子俩拥抱在一起，和好了。我们送给儿子的生日礼物是一套计算机软件，他居然懂得货比三家，犹豫了很久，最后买了一套最便宜的软件，把他老爸也感动了。生日晚宴中，他说了对将来的打算：进音乐学校，将来做有出息的音乐人。

18岁是道拉斯人生的开始，也标志着我和洋儿子之间的风雨告一段落。在美国，18岁的孩子已经有了自主权，而我们作父母的也可以卸下担待的责任了。

转眼与继子分开快两年了，他变成有责任心的孩子，一边工作挣钱，一边为进音乐学院继续作准备。继子在雷诺，我和丈夫在加州，我们分处两地，有时候他会打电话给我，我故意逗他玩：“你小心点，我可是喝了红酒，差不多醉了，不想挨揍就给我躲得远远的！”电话那头，他嘻嘻哈哈地说：“我才不相信，你不过是很想念我，故意提高嗓门吓吓我而已！”

这小子，看透我了！

小子，脚踏实地展开人生，心想事成——这是我这个黑头发后母献上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