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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舒骏的歌可分为两种,一种是感叹的,一种是玩笑的。黄舒骏最好的歌都是一些叹息,最别致的歌则都是一些玩笑。
黄舒骏一直有揭谜的爱好,有作反论的爱好,这是一种类似顽童的心理。他喜欢把心爱的人生拆开,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很显然,他看到了虚无。但做这事的时候,黄舒骏不是冷酷无情的,而是兴致勃勃的。要了解这一点,你可以想象一下孩子的恶作剧,恶作剧的用意只是为了好奇和找乐,而并非为了伤害别人。
因此在黄舒骏的作品里出现了一大堆的调笑之作。内容和形式都很彻底的是这么几首:《不要变老》、《男女之间》、《恋爱症候群》、《她以为她很美丽》、《苦守寒窑十八年》、《见怪不怪》。这几首歌都是音乐喜剧,制曲上有非常突出的闹剧色彩。
《不要变老》(1990)采用两个声道,好像唱歌的人坐在一个大学寝室里,随着一个小录音机边听边唱,不断有人出出进进,一会儿叫他去接电话,一会儿邀他去锻炼身体,一会儿有人给他倒水,唱歌的人就在这样一种随随便便的气氛中撕开一个略显残酷的话题,这样一来,话题的沉重性已被冲淡得几乎一点儿也没有了,而且,他采用的是一种玩笑的口气。
这是一个正在热恋的人,爱上了“楚楚动人的你”,但是他却不由地感到悲凄,因为“你的脸你的眼你的玉腿都将渐渐枯萎变形,你的甜你的媚你的无邪都将不见踪影,你的羞你的柔你的成熟都将渐渐成为回忆”,而这正都是他现在所爱的内容,所以“爱你愈深,就让我愈感到触目惊心”。因此他问:“你可不可以不要变老,你可不可以不要变得唠叨,只是上帝的规定好像没有奇迹,我不知如何是好。”因此他问:“我想我需要更多勇气,才能够承诺爱你至死不渝,否则一时错误的决定,却要一生来收拾残局。”
《恋爱症候群》(1989)采用一把吉他为众人弹唱的形式,歌手一边唱,听众一边哄笑叫好,唱的都是恋爱中人的种种可笑行径,什么“洗澡洗得特别干净刷牙刷得特别用力半夜爬起来弹钢琴”之类。《男女之间》的伴奏是一段磕磕巴巴的四手联弹,开始错拍连连然后渐入佳境,好像男人在教女人弹琴,一边弹一边一本正经作腔作调地“一二三一二三嗯很好”地打着拍子,歌词则是男人怎么怎么女人怎么怎么的一大通鬼话。《她以为她很美丽》是一位交不上女友的高中男生(唱到最末段,男生已经长成为三十七岁的“老大难”)的自我解嘲,曲调上有一种自言自语、自劝自诫的特色。最后主人公唱:“她以为她很美丽,其实只是背影还可以,我理都不想理;她以为她很美丽,其实只是衣服还可以,我理都不想理。”这段声嘶力竭后紧跟着一句念:“哈,唱不下去了。”强作自尊状可掬,终于撑不住的苦笑状亦可掬。而其间嬉笑怒骂,谐谑式的词曲是很成功的。《苦守寒窑十八年》(1992)讲一个女孩走进今生第一个舞会,因为一直对异性封闭,此时既兴奋又紧张。最后一段是好像说书人说到紧要处的口舌飞快的一段念白:“突然有个高大而长相不明的男孩/从烟雾中压迫光线地走了过来/面对节节逼进来势凶凶的对手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一次是来真的她无法逃开只好严阵以待/说时达那时快男孩已然定身站在面前露出一丝自信的奸笑她心想好小子身手果然厉害/双方屏气凝神用锐利的眼神锁定对方的动态/她全身僵硬头皮发麻心跳加速脸色惨白不自觉地弓起了刺猬般的姿态/果不其然,猴急的男孩忍功毕竟不敌先出招发出致命的一句话小姐我可不可以请你跳……呵!”这最后一“呵”是女孩的一声尖叫。黄舒骏就用这种怪模怪样的方式狠狠取笑了“苦守寒窑十八年”的可笑。
在这些歌曲中,黄舒骏一直在不停地取笑。取笑恋爱,取笑男女之间的关系,取笑青春,取笑偶像,取笑台湾政治(《见怪不怪》,1994),十足地恶作剧。这些个台湾歌坛鲜有同类的作品,显示了黄舒骏的音乐别才,它表现在:词曲的喜剧风格、一些小把戏的运用、孩童式的挖苦和嘲讽的本领。
另外,《你以为》不是笑剧,实际上用了反串的手法,虽是悲调,也可以纳入笑剧系列,并也有形式上的彻底性。通篇是冷漠荒芜的唱作,类似“你以为我积极进取其实我懒得要命”之类的揭底,中间以Rap念出一大堆道德条律,到结尾处发展为十分苦闷的一声长嚎,以此揭出人本性的老底,莫不在美德和戒律的背面。你会爱上我的面具,你会厌恶我真性情,伪装下去我失去自己,但掀开面具会失去你。
而《座右铭(有问题)》(1994)、《什么年纪就玩什么游戏》(1994)、《少年狂想曲》(1990)是喜剧特征不那么鲜明的另外一些谐谑之作,“揭老底儿”,这作为黄舒骏思想上和艺术上的一大特征,更融合在《夜半的猫》、《不要只因为他亲吻了你》、《所谓今昔》(三首均出版于1988)等一大批的正剧式歌曲里。通过这一系列的歌曲,黄舒骏揭露出一个个隐伏在人性下面的灰色形象——
感情的老底——不甘心:不要只因为他亲吻了你,你就必须和他在一起;不要只因为他亲吻了你,你就以为那是爱情。有时候所谓难以割舍的感情,事实上只是不甘心而已。(《不要只因为他亲吻了你》)
世事的老底——变化和轮回:昔日所谓的热门流行,今日所谓的过时俗气;昔日不敢多想的禁忌,今日街头巷尾的话题;昔日自己的错误教训,今日孩子的金科玉律;昔日哭诉的痛苦经验,今日笑谈的人生智慧。(《所谓今昔》)
认知的老底——不可知:我对我自己的了解,是真?是假?还是误解?整个世界告诉我的,是真?是假?还是谎言?(《我是谁》,1994)
男女的老底——天赋的本性:女人说谎保证是天衣无缝,男人说谎终究是百密一疏,女人懂得演戏是一种天赋,男人永远败在经验不足。(《男女之间》)
人生格言的老底——假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为何一分耕耘没一分收获;只求努力不求结果,为何人人都是成败论英雄。(《座右铭(有问题)》)
生命过程的老底——永远错位:喔!弟弟!弟弟!别太心急/什么年纪就玩什么游戏/你苦闷的现在/是我甜蜜的过去/你急着想要过来/我却急着想要回去(《什么年纪就玩什么游戏》)
但黄舒骏并无恶意。揭下面具后不是背身走开,而是纵情不顾一跃而入,以感性化的挚热的感慨消解了虚无。像《恋爱症候群》调侃后的抒情,像《夜半的猫》最后的肯定。《大骗子情圣》(1994)中唱:如果你能骗我一生,不也是一种真诚!既是虚无也是肯定,既揭老底又十足忘情。而恶毒的《不要变老》后面,黄舒骏写下了这样的题记:生命原是一段沉重的试验,谨以此歌献给航过岁月的人们。
这些谐谑的歌,表现了黄舒骏少年性情的非常突出的一面。成功的时候,是黄舒骏的谐谑里藏着悲哀的时候;不成功的时候,是黄舒骏的谐谑显得太轻浮的时候。这是恶作剧男孩的两面性:大师不愿做的他愿意做,大师想不来的他想得来,但一不留神会做得不好,这个时候,他犯了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毛病。
写于1996年,收入《回到歌唱》,1996年12月天津教育出版社;再次收入《回到歌唱》新版,2009年6月南京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