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人的传说中，1986年的郭峰是一个外省进京的四川小混混：背一个旧军用挎包，碰到圈子里的人就怯怯凑过去，神秘兮兮地说：我这里有一些歌，听听？

我无缘见到那个时候的郭峰，却在差不多同一时候得到这厮一盘磁带，天津音像公司出版，大标题叫《心潮》，下面写着“郭峰作品专辑：作词、作曲、演唱、编曲”。这样打出全自创旗号的专辑当时很罕见，好像没有第二例。

歌页里的介绍是这么写的：

他，自己作词自己作曲自己演唱自己配器；

他，虽然只有22岁，但钢琴、作曲已伴随他十五载；

他，勤奋刻苦，声乐器乐作品已有300多首，还曾为20余部电影、电视剧、电视片音乐作曲；

他，作词追求新款深情，作曲则追求奔放流畅动听；

他，演唱追求刚柔结合，表现则追求个性新意；

他，今天也许对你很陌生，明天可能成为你的音乐挚友；

他，像霞光正在升起，像海潮正像你冲来。

要说这个“像海潮正向你冲来”的声音可真难听。有多难听呢？这盘带子买来后，我压根儿就不敢放大音量听，生怕把我们全家人吓着了。这是一个完全没有歌唱细胞的人，声音粗劣，音域狭窄，一开头就唱：“在我心中，翻滚着汹涌波涛，谁能知道，谁能听到……”

这歌声要音量没音量要气量没气量所以旋律模糊一片，细节一点也无，他好像要费尽力气表达出一腔深情，但是嗓子太破了，技巧太没有了，只让别人为他费劲。这哥儿们留着当时时兴的大包头，穿着一件看不清颜色的夹克，看得出摄影师极力想把他拍成帅哥，但是封面上的形象，还是不怎么对得起人。

1986年的中国有一种奇妙的气氛。音像界像一个还没有规范的大工场，人们之间的交往热诚而开放，谁也没有门户之见，大家都用热切的、惊奇的眼光打量着，惊讶于对方身上焕发的勃勃才情。流行音乐界热衷于人际间的相互介绍相互引荐，民间群雄纷起，惺惺惜惺惺，英雄惜英雄。

一个四川来的小混混，竟由此倾动了整个京城。

1985年，非洲大灾，饿殍遍地。在美国，迈克尔·杰克逊和莱昂纳尔·里奇合写了《天下一家》（We Are the World），45位美国最出名的歌星联唱了这首歌，联合赈灾，风靡世界。中国当时涌动着“世界有，我也有”、“你伟大，我们要更伟大”的情结。第二年是国际和平年，中国人觉得该干点儿什么，在世界面前展示展示自己。干什么呢？美国歌星的示范在先，所以这点子很快就有了，潜在的动因很强烈很明确：搞大联唱，你们不是有45位吗，我们有100位！

郭峰写出了曲子。在他推动下，陈哲、王健、小林攒出了词，加上中国录音录像公司的编辑吴海岗在张罗，圈子里这么一串，呼啦啦，哗啦啦，100位歌星从全国瞬间云集，《让世界充满爱》诞生了。

歌手名单按姓氏笔划排列，排第一个的是丁武，当时籍籍无名，我们都以为是凑数凑来的；倒数第三排有崔健，听众也几乎不知道他。当时的大小明星，是王虹、王洁实、毛阿敏、田震、庄鲁迅、刘欣茹、成方圆、牟玄甫、乔珊、吴小芸、张暴默、张燕妮、张海波、郑绪岚、周峰、胡晓晴、胡月、索宝丽、常宽、蔡国庆、谢莉斯，其他的，差不多都像是凑数的，全国人民不认识。

要说《让世界充满爱》依然是那个集体年代的产物，虽然号称“百名歌手”，但我们几乎听不见各位歌手的个性，毫无美国人异嗓纷出、色彩多样的效果。演唱的时候，大家全穿上白色的短袖运动衫，上面印着绿色和平鸽，不管男女，既整齐又错杂，傻傻的表情，像一个大企业临时拼凑的合唱队。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们也像合唱队那样唱着。

就是这样的乌合之众，当他们像一个业余训练的合唱队一起唱出“轻轻地捧着你的脸……”全国人民都陶醉了，有的人流出了眼泪。

《让世界充满爱》契合了那个时代的国人心声，既整齐划一又开始骚动，既集体主义又露出个人的小峥嵘。当时的中国人充满了走向未来、走向世界、四海同心的激情，我和我的家人、我和我的同学、我和我身边的许多人，都非常喜欢它，没觉得比《天下一家》差多少，而且更圣洁、很中国。倒是我的一位在外交学院读书的同学，几句话戳破了我的自尊心，也戳破了郭峰、可能也是整体中国人的那种幻觉：

那都什么呀！人家美国的歌手，哪个不是家喻户晓，哪个不是个性卓然？哪个不是专辑出了几百万？瞧瞧我们的百名歌手，大家认识的有几个？从歌里能辩认出来的有几个？整个就是一群土包子嘛。这怎么能叫“百名歌手”，这样的形式怎么能叫“联唱”？比美国人人数多一倍、长度多一倍就更牛吗？这样的歌，随便从大街上拉来一百个人，不是一样唱？！

2008年10月15日星期三

首刊于《南都周刊》2008年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