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过一篇《好听不好说》，那个题目实际上是给Lisa拟的，她在2002年在台湾出了一张叫《More Lisa…》的唱片，好听，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好听不好说》逢山修路遇水搭桥地说了一大通，转眼用完了编辑给定的字数，打住，却还未沾到Lisa的边儿。

Lisa属于美得普通因而难于言说的歌手，这样的歌手我们时常会遇到，比如说陈淑桦。她好听，但是并不像某类金嗓子，有妙绝天下的武功；她普通，乍听平平无奇，却有一股精致耐久的味儿回味不尽；她是完美主义者，歌声精心打磨一丝不苟。“精美！”是你在听到第十遍以后发出的赞叹。你有时会想象同一首歌交给另一人唱，那些小小的细节绝不会像你现在听到的这样，完美又普通。

我一直认为，歌声是有传统的。纯嗓音有传统，比如爱尔兰女声、教堂女声、古典女声、灵歌女声、布鲁斯女声、芭莎诺娃女声；歌声的情感表露也有传统，比如詹妮斯·乔普林的疯情、琼·贝兹的圣洁、比莉·哈乐黛的凄艳、苏珊娜·维嘉的冷静诗意1。要描述某一歌声，说清楚某一歌声，必须动用这些传统。

还有一类歌，就是那种非常奇异的，或歌词或形式有强烈的破坏或创造的。这样的歌声，言说也不难。

普通的，反倒是最难描的。像Lisa，歌词基本未超出情爱；音乐基本属流行；嗓子不错但不炫；没有独特的艺术观要表达。传统？表现得不是很清楚。破坏？没传统向哪去破坏？就这么含含糊糊融融和和地唱着。

如果用音乐语言表述：《More Lisa…》是一张中板快歌，但是非关R&B，非关舞曲，或者说，它是一张非类型化流行作品。这种爽劲的快歌，音乐如行云流水，歌手像御风而行，虽风格不突不奇，在华人歌坛却并不常见。这种歌有一路传统是从史蒂夫·温伍德(Steve Winwood)、霍华德·琼斯（Howard Jones）、菲尔·柯林斯（Phil Collins）2那里一线相传下来，这些人曾有过非常深厚的摇滚时期，最终却用键盘、鼓机程序、民谣吉他小碎片，进入流行王国。风格模糊了，但曾经有过的沉潜，却使这些歌像被民谣、布鲁斯、摇滚乐浸泡过，有一种区别于时尚、区别于流行歌的扎实品质。

另外，Lisa虽是个唱情歌的，但她的声音，她的表达，有一种健康的格调，特别自然，特别敞亮，特别有主见，像沐浴着南欧城市的阳光，像是一个人而不仅仅是一个女人，即便在她悲哀的时候。听这样的声音，你觉得她的人格是独立的。这在华语歌坛也少见。

从Lisa，我也真正听出了编曲家刘志远的好处，这样一个以民谣、以传统band sound为根基的人，这几年一直听到他，但一直觉得他平板无新意。这回领教了：刘志远确实是平平无奇，但不是平板平庸之平，而是平实平和之平。听多几遍，他的配器甚至是听不见的；听不见了好，不争风，不抢镜，无奇辞亮句，无变态夸张，一切乐器都为歌唱服务，平实的编曲家正当如是。

也许受了广告的影响，听Lisa的时候，总觉得她的歌声有一股法国味儿，有一股法兰西的香气，随着刘志远电味儿的箱琴声嘭嘭嘭地发散开来。

有一首歌是罗紘武的代表作——《坚固柔情》，被Lisa翻唱了，却比罗紘武唱得还过瘾。翻唱这首歌是有风险的，因为原唱本身是杰作。但是Lisa却以毫不示弱的女声，唱出了完完全全的坚固中的柔情和柔情中的坚固；上面我说了，这是一种健康人的健康的情感。唱到最高处，伴着摇滚乐的砰然炸响，强大的创伤感像一枚巨弹爆裂开来，Lisa的声音悬浮在激战后战场的彤云上，久久翻腾不散。

注释：

1、詹妮斯·乔普林，美国摇滚歌手，英文名Janis Joplin；琼·贝兹，美国民谣歌手，英文名Joan Baez；比莉·哈乐黛，美国黑人布鲁斯女歌手，英文名Billie Holliday；苏珊娜·维嘉，美国民谣女歌手，英文名Suzanne Vega。

 2、三位均为英国男歌手。

2004年6月29日

本文纸媒版本载《五年顺流而下》，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