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杂谈 |

换了苍蝇的复眼来看人,人就跟苍蝇一样,整日忙忙碌碌、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追求着、奋斗着、活着。
这样的苍蝇,这样的人世,是前浙江画家、现摇滚歌手丰江舟的一个设计,他就戴着这样一副苍蝇复眼的眼镜,觊觎着文化史的一个位置,他的乐队和第一张唱片就叫“苍蝇”(1997年台湾/1999年北京出版)。
人说爱情需要经常表达/就像蛤蟆在田间天天叫唤/人说事业必须兢兢业业/就像苍蝇在茅房飞来飞去/人说爱情需要经常调理/就像蛤蟆在田间蹦来蹦去/人说人生必须奋斗努力/就像苍蝇在粪堆耕耘忙碌/爱情对我就像大肚蛤蟆/天天独坐田间对空哇哇/事业对我就像绿头苍蝇/天天嗡嗡飞来 嗡嗡飞去/爱情我们天天呼唤/事业我们天天忙碌/人生需要我们天天斟酌/好比无数苍蝇落在头上/哄的一下 落在头上/哄的一下 落在头上/我们高呼爱情哇哇/我们歌唱人生嗡嗡
对苍蝇这样的乐队,也许从行为艺术的角度去分析,会让我们对其中一些关键看得更清楚。进一步说,如果不否认苍蝇的摇滚实践有行为艺术的成分,那么这种行为艺术,主要地属于行为艺术中概念艺术的范畴。
我一直认为,行为艺术的第一大要义是策略。作为画家的丰江舟选择摇滚乐,和选择摇滚乐的时候选择脏艺术,和选择脏艺术之后又选择电子乐(最近他与台湾电子乐队“第三幻星
3rd
NOVA”推出新专辑《恋爱中的苍蝇》),这每一步都是“策略”的结果。在这一点上,丰江舟受益于行为艺术,又受害于行为艺术。
策略是对大势的把握、对艺术史的把握。搞概念艺术的人更像是一些批评家,只是他不用文字去批评,而是用行为创作把自己空投到艺术史上去。这种批评一方面是对历史的认识和判断,一方面是在这种判断下审时度势寻隙闯入,像门捷列夫创造了元素周期表那样,在空缺的地方寻找对应,以期直接把自己载入历史当中。这造成了艺术创造与艺术目的的割裂,换句话说,这或可以称之为目的的艺术,却难以成为创造的艺术,创造有创造的法则,目的的功利、目标的太清楚,反而会把生命的自然发散阻断。艺术是混沌的,至少,艺术是必须包含混沌的,这属于冲动的、灵性的范畴。现代主义的一些作法,有时候不像在搞艺术,倒像在搞运动;文字上重视观念,会以意害词;音乐上重视观念,会以技害乐;审时度势,设计动作,制造事件,这是它损害艺术之处,也是它最大的弊端。
好吧,这些缺陷暂且不谈,我们就用摇滚乐,甚至就用行为艺术的比赛规则来看看苍蝇的结果吧,如丰江舟说的——“打破规则”、“制造新的美学观念”;“整体观察把握事物的能力,永远是从整体到局部,不能拣了芝麻丢西瓜”。但结果,它依然不太令人满意。他的乐手都是匠人,完全是一些套式化的演奏,从音乐的角度讲,它几乎没有创造和突破,总体音响上依然是现成的重金属之声;从行为艺术的角度讲,它想打破摇滚乐的形式,但太套式化的演奏,虽想获得自由和放任,结果却是徒然。
或者说,苍蝇的演奏是套式的混和,是一种故意搞乱的噪声重金属。《唱首情歌给你听》除了最后一秒钟的电波声,不就是重金属吗?从这首歌开始一直到唱片末尾,不就是以金属方式为主奏的噪音吗?如果给这种演奏以形象的概括,我们可以说,苍蝇的乐队,是以重金属为基础的吉他、贝司、鼓的起哄。
现代艺术有一种可贵之处,就是故意地打碎一些东西,在打碎中让你发现新的可能,让人从模式化的思维中警醒过来,获得新的认识、新的想象力、新的艺术方向。但苍蝇没有这种想象力,至少在音乐上没有。
从策略的角度看,这是丰江舟的一个失策。他想做的是破坏,但实际的效果却是建构性的。破坏摇滚乐这个企图,在中国并不十分成立。通常,丰江舟的出发点是解构,但必须有原物才能解构。传统并不是很强大的时候,解构也不会强大。他把方向对准中国摇滚,可从形式上看,中国摇滚并没有太多成形的东西,并没有形成传统,所以音乐的解构没有立足点。除了盘古《猪三部曲:圈》那样的做法(直接将解构的对象对准具体的作品),我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做法。或许,若解构的不是摇滚,而是中国人熟悉的流行音乐、民歌、正统音乐,结果反倒有戏。
所以,虽然在意图上丰江舟极力想把音乐搞乱,但搞乱并没有给中国摇滚以启发,从音乐上说,苍蝇最有价值的地方,恰恰是那些建构性的内容,而不是解构的做法。《生活教育了我》的自己的语法,《美好生活》日本民歌风味的吉他Solo,《做只秃头的鸟》的讽刺性演奏,是这些东西挽救了苍白的苍蝇,为未来的音乐提供了新声。而对中国摇滚的不满和颠覆,则整体上失效了。
那么从歌词上看呢?依然是想象力不够。只能说,丰江舟从策略上对他的行为是清楚的,但怎样让这个行为更有力、更丰富、更艺术,他并没有足够的能力。苍蝇标榜自己是“脏、乱、差”,但这种“脏、乱、差”是没有力量的“脏、乱、差”。他不能刺激我们足够的敏感,不能吸引我们长久的思考,不能开启我们足够的想象。他的成功几乎都可说是策略的成功,而不是艺术的成功。他的颠覆太低能、太狭隘、太没有想象力,除了性就是脏,一摸就摸到了下面。通观专辑中的9首歌词,跳出此界的只有“国家大事”(《做只秃头的鸟》)、致富的“农民”(《农民的儿子》)、“上班”(《城市生活》),但中间一滑又将解构的战略滑到“性”上去了(“像我搂着一个女人/眼睛却望着另一个女人”——《做只秃头的鸟》;“凝视大地悄无声响地变绿/感觉自己悄无声响地勃起”——《农民的儿子》;“在我梦里/全是你跟别人做的爱”——《城市生活》)。要说歌词的成功,则主要是常规讽刺艺术的成功,而不是解构艺术、先锋艺术的成功(如《城市生活》、《做只秃头的鸟》、《农民的儿子》);他的解构只有一点点,就是将性和脏的物事和关键词,嵌入主流话语、公众叙事和抒情——那些颂歌式或情歌式语体之中(如《唱首情歌给你听》、《苍蝇》、《美好生活》),这是丰江舟一直非常明白、一直在用力猛捶的地方,是他的艺术策略。再要肯定的就是丰江舟的诗美追求,用的一些字眼儿是粗俗肮脏的(如屁、苍蝇、蛤蟆、茅房、粪堆、肛门、尸体、馊的肉、蛆、姑娘大腿、裤衩、屁股、便纸、大便),但写作整体却有一种诗歌美(与曲子一样,这也是建构性的),这一点确实与众不同:与摇滚乐人比,丰江舟显示了深厚的修养和文化、对诗歌艺术的良好把握力、对文化批评的充分自觉和精密构思,总之,显示了智力;与诗人比,他又显示了诗歌的自我反讽、对艺术的大局判断、叛逆和否定意识、社会批判的卓识,总之,也显示了智力。
苍蝇里始终有两组对列的概念:内容的粗俗和艺术的讲究。丰江舟从来不齿于不学无术的自发性或无意识行为,他的混乱不是不学无术的混乱,他的丑陋不是资质太差的丑陋,他的意识始终强大,这是他的长处,但他的艺术相比之下又显得弱小,又成为他的短处。如前所述,这是概念性艺术自身的弊端。这种艺术总失之于太理性,失之于设计,同时,它又成之于理性和设计。在这种悖论里,想作先锋的苍蝇没有先锋音乐的能力,想唱脏曲的丰江舟没有歌曲的力量,想想看,听《苍蝇》(专辑)如果不看歌词,结果会如何?虽然丰江舟选择的讽刺性唱法算是精彩,但他的歌声始终被乐声淹没,从歌曲创作和音乐创作的角度看,它在声音上的艺术力量、讽刺力量不是远远不够吗?
全辑中能作为作品自立的歌曲只有两首半,两首是《涅槃》、《黄土店》,半首是《生活教育了我》,它们基本达到了艺术的自足。而其中被某些评论称作“最脏的歌”的《涅槃》,它的效果确实震撼,窃以为这是全辑中唯一可能载入史册的作品。这是假造的辉煌、恶心的辉煌,在“我踩着蛆脚下噼哩啪拉响”中达到的辉煌,可它真是辉煌,它甚至会从纯乐境上把你给骗了。这真是无比矛盾的审美:一方面拉屎可以涅槃(达到一种最高境界),说明丑、鄙俗、无意义也能崇高、升华;另一方面涅槃的是拉屎,这歌曲现实又彻底地将一切崇高瓦解、消灭。
这就是苍蝇吧,对意义的诋毁总是它最有力的部分。这就是苍蝇乐队吧,音乐是有功力的,诗歌是有功力的,但总是缺乏创造的能力。在初级阶段,一切都来得太初级。据称,苍蝇已成为继崔健后获得海外媒体报道最多的团体。这是策略的成功,是思想性的成功,它获得了它应该获得的;但它不该获得的,它永远无法得到。丰江舟曾说:“我选择做这种颓废艺术,是因为严肃的中国没有这样的文化,而泼皮的东西,是有多种可能性,特别吸引人的。”确实,苍蝇用主流价值最嫌恶的语词禁忌,达到了对生活意义的质疑,激怒、冒犯、袭击、否定着人们的洁癖、情调、拘谨、自欺、虚幻的品位和虚幻的美好感觉;并以此为溃口,进一步威胁到主流价值观的稳固、秩序人群的装模作样。在苍蝇粗俗、下流、无礼的姿态中,我听到了拉伯雷猥亵的狂笑,这确实是中国所缺乏的。什么时候我们会有一种喜剧精神,什么时候我们不再绝对地对立地看待事物,什么时候我们不再那么愚蠢地严肃、盲目地崇高,中国人才算真正有了希望。
1999年9月
本文纸媒版本载《我听到了幸福》,三联书店2003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