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展示了一个年轻乐队的野心和这种野心的虚妄。

听“轮回”《创造》，好像压根儿不是在听一部新的创作，压根儿不是在听中国人唱歌。他们不真诚吗？他们不是在创造吗？用心想想，问题的关键并非在此。

星期天去逛商场，在服装柜台听到一男一女的对话。女的对男的说：“你穿那件上装一定十分个性。”

恍然有所悟。流行音乐的个性，往往参差如是。

艺术的创作需要个性需要生命，只是现代人的个性和生命，本身已经出问题了。

“轮回”乐队在它的前言里讲：作为新生代，他们对祖国六七十年代的动荡几乎没有任何感性认识。从他们能够记事的时候起，中国大地已经在一片开放的呼声中拥抱来自外部世界的思想、文化、艺术甚至生活方式，所以他们身上所体现的外来因素要比他的前辈们多，比前辈们更无所畏惧，更蔑视权威，“也就更具有摇滚精神”。

这个“也就”所包含的逻辑通吗？这个“创造”所包含的内涵又是什么？由此我们可以想一想“轮回”这几位年轻人的生命构成，还可以想想整个现代人的生命构成。构成我们生命的大部分并不是“生活过的”，是并没有经过思考的。如同城市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接受传媒、时尚、信息，用电视的眼睛作我们的眼睛，用报纸的头脑作我们的头脑，传播、交流、消费、娱乐，最后这信息集合到一个个活体上去，外部世界变成了内部世界，有的作“人格”状，却不过是“流行人格”。

《创造》向我们展示了这样一种危险：当我们以为用生命歌唱时，这生命其实不是生命；当我们唤起自己的人格去创造，这创造也不是创造，而仅仅是Again，Again。

轮回乐队是一群好学生，一群勤于学习、擅长各种雕虫小技的好学生，他们精心编织的各章细部和演奏手法的不相雷同，大概只对专业的耳朵奏效，令众多玩乐队者望尘莫及。整体去听，总不外是西方金属之声的中国版本而已。音乐是一种没有形式就没有内容的艺术，轮回乐队挪用了外来的形式，所以他们没有自己，更遑论创造。

《许多天来我很难过》和《不能不说》是两个例外，唱到这里时，我感到几位年轻人的真生命亮了一下。像是北方的小调，《难过》令整个唱念做打都变了，“轮回”的孩子们变得不再仅仅是欧美摇滚的应声虫，而自自然然发现了自己的声音。除了唱腔，《难过》还可称道的是吉他，弹得极有新意变味十足，而不落一般民谣吉他之俗。《不能不说》布鲁斯气较重，这是另外几曲所没有的。这首作品肯定经过了非常长时间的酝酿、煅打，是真生活积久而发，一咏三叹。长达8'50"的时间， 难得一股真气百啭千回而绵绵不绝。

也就是这两首歌，吴桐的表现堪堪称职，其余则多属败笔。总体来说，吴桐行腔时的表演气太重，唱现场还行，唱录音则嫌太躁，歌而无心，好像唱歌只是个力气活。这在为孔宏伟的《中国民谣爵士》客串时，即已暴露无遗：几首中国传统民歌，都被他唱得韵味了了，毫无对歌曲的理解。纯属为电台播放招手的《爱情》，竟言不由衷地收敛嗓子唱得像港台人一般，原来独具的音色尽失。这似也证明：即使仅作为形式上的摇滚乐，吴桐和 Agani也还缺乏自己的魂魄。

音乐是无根的音乐，人是无传统的人。新曲在唱，旧话却仍可以再说。这是中国摇滚乐的悲哀。对一批以叛逆自居的青年分子而言，他们身上绰绰有余的仅仅是青春期的躁动和狂想而已。他们激情澎湃地建造着自己的坟墓，歪曲着摇滚，而他们无比狭隘的理解，大大限制着摇滚的辽阔国土。

一九九五年九月

本文纸媒版本载《听者有心》，三联书店出版

轮回“Again”专辑《创造》试听：http://www.xiami.com/song/play?ids=/song/playlist/id/32390/type/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