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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秋,我在英国赫尔收到一件来自中国的邮包,打开来,是武汉一支乐队的唱片小样。我把唱片放进播放机,传出来一个女孩子清亮而幽暗的声音,居然是英语,每首歌都是英语。我把音量放大,引得隔壁尼日利亚留学生阿布探过头来问:什么唱片?我回答说中国唱片,他说真奇怪。
是的真奇怪。这个乐队名叫“跳房子”
这一张叫作“A
“跳房子”引来的是2003年的一股风,这个风被称为“中国Trip-hop”,有人用它的谐音,称为“中国吹泡”。Trip-hop是起源于英国布里斯托尔的一种电子音乐风格,大意可译为“幻觉舞曲”。“幻觉舞曲”西风东渐的风景,一律是两男一女的组队,男的在幕后编程序弹吉他造氛围,女的在前台扮酷、写词儿、演唱。同年,另一张“中国吹泡”全英文创作专辑也诞生了,也是武汉产,名字叫《Hidden
像“跳房子”的歌词来源于女主唱田原一样,“漂亮亲戚”的歌词来源于它的女主唱夏冬。这些词作从英国人的角度听,大概会听出一些异国情调,因为英国人不这样说话。除了偶尔的东方式语病,这些歌词通篇使用一般句式和常用词,行文规矩而小心翼翼,缺乏英语时令语言的鲜活。它们很像是一个个虚幻的故事,来自于虚拟的想象,我想,它的灵感应该是影碟、书籍、音乐、新闻——总之,透过各种阅读窗口看到的别人的表面生活。这些歌曲总体上有一股凄美加幽怨的格调,被编曲配乐上流露的浓厚的英伦之风鼓荡着。
“中国吹泡”后来被讥讽为低技术,风行了差不多一年就黯淡下去了。2005年,一支叫“星期三旅行”(Wednesday’s
我曾经问过田原,为什么要用英语创作歌词?田原回答说,这样与音乐的风格比较配。中国话有太多爆破音,声调上分五声,很生硬;只有用英语唱出来,才会感觉顺滑而舒展。
“跳房子”
“挂在盒子上”很高产,2003年出版《Di
成军更晚的Joyside乐队,也是一支全英文朋克乐队,但他们对自己的队名不再予以中文化的解释。Joyside该是什么意思?鬼知道,这是一个他们生造的组合词。我猜,可以叫“快乐部分”,或者“快乐一方”,反正变成中文,挺难处理的,大概他们也没招。
Joyside
与“重塑雕像的权利”(Reestablishing
“重塑雕像的权利”唱了一些政治题材,甚至,唱了绝对禁忌的政治题材,但绝大多数中国人听不懂,因为他们唱的是英语。
那么这些英语是唱给谁听的?我想有几个事实是肯定的,它们不会给他们的爸爸妈妈听,不会给他们的街坊邻居听,他们的同学朋友对着歌词,可能会听懂一部分。在围绕这些“英语中国乐队”的报道中,我发现报道最多的事,是关于与欧美同行交流和在中国酒吧演出的消息。在与欧美各国的交流演出中,他们会得到外国同行不咸不淡的赞美;在奔赴全国酒吧的宣传巡演中,他们会激活城市夜生活的美艳气氛。我想,为酒吧助兴,肯定是这些乐队最为畅通的交流管道,其间最大限度降低了语言不通的屏障,对酒客和舞客来说,不需要听懂什么,只需要声音的放纵喧闹,就足以撩起夜生活的刺激。
而热烈的共鸣也并非完全没有,Joyside、“重塑雕像的权利”,现在他们的现场被称为北京最好的朋克现场,有时,演出中甚至会出现千人合唱的场面,比如一些二十、三十岁的同龄人,会在酒吧里与Joyside一起高歌《I
1985年在武汉出生的田原,今年已经21岁。上个月,她回武汉为其主演的电影《江城夏日》作宣传,我们小聚并闲聊了些关于电影、音乐的话题。其间,她告诉我一件我从没察觉、也永远不会料想到的事实:
“我们是买打口带、听打口带长大的。从来就没有过一首让我觉得特别好听的中文歌曲。用英语创作和演唱,我会觉得很自然,比中文自然。”
很多年前,确切地说,是14年前,我在卫星电视里曾看过一些日本摇滚乐队的演唱,他们用英文写歌,打扮也像是英美乐队的样子,虽然他们技巧很好,甚至,很华丽,但是,那种音乐里没有他们自己。
我不买日本的英语摇滚作品,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这个习惯如今有了一个变体,我不听“跳房子”、“漂亮亲戚”、“星期三旅行”的英文歌,要想听那种音乐,我听Portishead、Mono、Dubstar、Mazzy
语言是歌曲的至少一半生命。语言是生活。语言是真实。语言是我们的根,也是我们日常交流的工具,其间有着生于斯长于斯的民族其全部的自然、生活、彼此心领神会的默契。我不会给我的父母和邻人讲英文,甚至,我不会与他们讲普通话。当我由于长久的相隔而不能顺畅地与他们说家乡话时,我觉得与他们相隔着,我觉得自己特别羞愧。
歌曲是从语言而来,用一种语言写歌,决定了与这种语言相应而与其他语言不尽相同的作曲法。唱英文歌的中国乐队,他们用中文之别扭、用英语之顺滑,这个事实让我意识到:虽然同样是歌曲,中国歌曲和英语歌曲,却是两个不尽相同的门类。同理,其他语言的歌曲创作,是别一种不尽相同的门类。我曾试着把“跳房子”的歌曲填上中文词,真的难听,真的别扭。
有一个掌故说,1992年12月,《梦回唐朝》在亚洲发行,把日本人给吓坏了。两个唱片公司的文员和一个乐评人,专程跑到中国来看“唐朝”。在“唐朝”乐队身上,他们感受到中国人特有的文化气度。而在日本的乐队身上,他们感受不到日本的气质,这是他们跑到中国来看“唐朝”的原因。
今天,日本人可以不来北京了,北京已找不到当年的唐朝。“唐朝”是在中国开一个门缝时出现的,很中国。当开放的大门像世界一样敞开时,北京已充斥伦敦的乐队,而且,是二三十年前伦敦的乐队。中国人像当年的日本摇滚乐队一样,唱起了英语。
2006年9月29日草于拉萨
本文纸媒版本载《艺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