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格达苏荣（1954- ）的故事得从他的师傅讲起，他师傅的故事得从师傅的师傅讲起，师傅的师傅的故事得从师傅的师傅的师傅讲起……由此，将串起扎格达苏荣、昭那斯图、哈扎布、特木丁、斯日古楞……一个越来往上、越往上越悠久的序列——他们是蒙古长调的一代代传人。

据说，黎明时分，天朗气清，辽阔的内蒙古苏尼特左旗草原上，扎格达苏荣放声一唱，歌声可以传到20里之外。

夜晚看不见的星星，黎明时分闪闪亮。乌珠穆沁旗的都仍扎那，勇猛无敌世无双。

十两黄金的大泡钉，缀在背后闪闪亮。异旗来的都仍扎那，赢得了驮着丰厚奖品的骆驼。（《都仍扎那》）

从扎格达苏荣宽阔的胸膛传出的，首先是这样一首宽广、明亮的歌声。歌中唱的都仍扎那，是乌珠穆沁一名摔跤手，有一次，他从本旗远征千里，参加了科尔沁的那达慕大会，结果放倒了科尔沁的头号勇士。这是19世纪末的事，21世纪初还在传颂着。100年光阴不改，在一首长调里。

音多词少，旋律悠长，意境开阔辽远，歌声舒缓起伏荡气回肠。扎格达苏荣的长调之美，不可形容，除了亲临面听，再无他法。最好当然是早上，薄雾蒙蒙，白露莹莹，太阳冉冉升起；长调的歌声随风而至，从远方轻掠过万千草叶，又向着远方而去，直至无边无际无穷。长风浩远，天似穹庐，白云缓缓飘浮在半空，天地之间大美大福如斯。

草原的宽广，正有长调的宽广与之相映。长调悠长的气息，漫长的拖腔，漫长的拖腔上如风吹草浪、羊群波荡一般的“诺古拉”波折音，用声音再造出精神世界的一片草原。非草原牧民难以体会的是，听起来平稳的长调，却是颠簸在马背上的艺术。据扎格达苏荣说，他最喜欢在马背上歌唱，“骏马慢步小路，或者疾速飞奔时，最适合歌唱长调民歌。”

“草原——骏马——牧人”，蒙古音乐学家乌兰杰指出这三者之于长调民歌缺一不可的关系。“这三者的完美结合，乃是长调民歌赖以存活的前提条件。”长调民歌，“离不开歌唱者在马背上的直接体验”。

扎格达苏荣唱了许多关于马的歌，仅从标题上看，就有《走马》、《步态轻稳的三岁枣红马》、《剪子般耳朵的黑马》、《漂亮的黑骏马》、《小黄马》、《轻快的黄骠马》、《圆蹄栗色马》、《鹿花背的灰白马》……马之于蒙古人，朋友一般的亲，家人一般的近；一匹匹在我们眼中大同小异的马，在蒙古人的眼里像人类一样，各自长着独一无二的脸。牧人深情地唱着他的马，观察是这么入微，区分是这么细腻。

《走马》的歌词只有四句：走马中的快走马啊，我的那红走马，/轻轻地提缰它就向前飞奔。/莫道那旅途遥远，勇往直前，/不要失掉自己的信念。

《漂亮的黑骏马》有八句，这就是歌词中最长的了：把那漂亮的黑骏马，细心照料吊好膘；和那英俊的牧马青年，相亲相爱亲密无间。途经那野滩水井旁，却不见水斗只有空井；推开两座毡包的门，却不见情人我心落空。

《剪子般耳朵的黑马》，也是八句：剪子般耳朵的黑马哟，放在山麓下吊膘。多么遥远的地方啊，如何赶去相见！宝拉根套亥故乡哟，我那年迈的母亲。多么遥远的地方啊，如何赶去相见！

《阿尔泰杭盖》唱的也是马：阿尔泰杭盖巍巍耸立，骏马本是天之神驹。成吉思汗的两匹骏马，小的那匹更是特别。草原上奔驰快如闪电，黄羊和麝鹿望尘莫及。成吉思汗的两匹骏马，小的那匹更是特别。

这简单的词，里面却写着一个个故事；差不多每首长调都是一个悠长的故事。像《漂亮的黑骏马》，讲的是某官吏的女儿和一个牧马人相爱。故事如此久远，久远到无从判定发生的时间，再讲述时只能说：从前。

我每每在这样的词曲面前感动不已。我发现，它的朴实，它的简单，它的真切，涵盖了生活中最基本的精神。长调歌手用那么深厚的感情，集聚了所有的力量、真意和赞美，却只唱了这么点简单的东西。但是这简单，真是动人，所以它们悠悠传唱数百年。把长调所有的歌词全加起来，唱的无非就是这么几样：信念、忠诚、勇气，亲情、爱情、乡情、友情，和马，永远在场、永远连接在这一切之间、永远的马。

这些歌曲传唱数百年，却并不写在典籍里，不写在纸面上，而主要来自口传心授。三四十年过去了，扎格达苏荣依然能记起，哪几首歌学自哈扎布，哪几首歌学自宝音德力格尔，哪几首歌学自某某旗的某某牧民。这些歌似乎没有作者，每一个歌手却记住了他的上一代传歌人，念之于口，记之于心。在这样的传统中，获得一首未闻歌曲的奇遇，也变成了传奇的一部分。

扎格达苏荣的长调风格并不是唯一的。据称，他的风格，是在苏尼特长调的基础上，融合阿巴嘎—阿巴哈纳尔长调、乌珠穆沁长调形成的，是锡林郭勒风格的代表。锡林郭勒长调优美舒展，讲究典雅细腻的风格气质。锡林郭勒长调中，又有所谓“豪放派”和“婉约派”之分。扎格达苏荣属于“豪放派”。

长调因地域不同而风格不同，除了锡林郭勒长调，还有以下一些具有代表性的风格：“呼伦贝尔长调挺拔豪放，颇有阳刚之气；科尔沁长调深沉凝练，善于悲壮风格的表达；乌拉特长调朴实无华，讲究内在含蓄的表达；鄂尔多斯长调婉转优雅，善于抒咏；阿拉善长调风格苍劲悠远，气势恢宏博大。”（杨玉成，唱片文案）2005年，经我国和蒙古国联合申报，长调民歌被列入“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

《蒙古长调歌王：扎格达苏荣》（2007），是“中国原生态民歌演唱系列”的第三张。这个系列迄今为止出了四张唱片，其他三张是：之一《陕北歌王：王向荣》，之二《西北花儿王：朱仲禄》，之四《山西左权“羊倌歌王”：石占明》。这个系列搜罗了中国大地上的民间民歌传人，由音乐学研究家做顾问，中国唱片总公司出版，张张都金贵，张张都是国宝。

真希望这个系列一直出下去。

2010年4月2日星期五

本文删节版载《心理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