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3年过去。时间真如白驹过隙。当我再度把这张《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次远行》1推入唱机，我不由掐指算了算：从我最初听到尹吾到现在，时间已过去了7年。我几乎是毫不怀疑地推测：这个曾经拨动心弦的人，必已不再继续拨弄着心弦。尹吾在做什么？推销？奸商？小职员？什么都可能吧！只是不可能继续做着歌手。

而这已经是一张多老的唱片？3年！我的唱片一贯保存如新。不知为什么，这张唱片却独自起了变化，像是某种暗示或征兆。唱片内页的一面像受了盐化而起了一片雪花般的白毛，把尹吾本来就模糊的一张脸弄得更加模糊不清。而对于尹吾，3年前的时候，这是在录制一张更在3年前就可以完成的唱片。时间真如白驹过隙，把我们慢慢地拖垮，虚耗殆尽。

两个3年之前，我在奇怪着这么多的好歌手为什么无人愿意灌录唱片。一个3年之前，我在奇怪着唱片公司灌录的唱片为什么不及歌手的小样。专辑总是不及小样，尹吾是又一个例子。在此之前，我已经领教过“正式发行”不及小样的例子。朴树不如朴树，胡吗个不如胡吗个。当时，我能够忍受自制磁带的噪音，却不能忍受纤尘不染的歌曲精加工。1999年胡吗个的唱片出来时，我听了个开头再没敢继续领教下去，它真是把我吓着了，我不知该怎么说，但小样与正式唱片的差别，真如大活人被封装成了塑料模型，而这还是音乐人为音乐人做的唱片。在中国，我知道我最不该怀疑像新蜂、Badhead这样的公司，不该怀疑红枫和沈黎晖。没有他们，尹吾和胡吗个可能依然在自苦自磨着。但事实真就这么残酷。

不同于胡吗个，尹吾不是分轨、进唱、正式演出的失败，而是激情在流失的过程。2000年，当我第一次拿到尹吾正式出版的唱片时，它带给我的几乎全部是失望。我没有丝毫准备面对一个突然变得这么文弱的尹吾，面对像一个流行歌手的《或许》和《请相信》，面对真气耗散的《好了好了》和《各人》。它只是再一次让我确认，这不是一个歌唱的年代。时间真就如此残酷，像没有感觉的风吹熄了众人。歌手在流走，真气在散去，激情已经流尽。在时尚摇起它的万花筒媒体在打架社会在发达工人下岗农民进城国人出国孩子们玩游戏官员们拼命上进冒险家操纵权钱大网网络滋生亿万比特小商小贩小工小费小报小车小姐小腹小康小资小老板小业主小金库小家庭小妇人熙熙攘攘轰轰烈烈共赴国运之时，歌手真是一个奢侈的行业；在年产数百张唱片数千首歌曲流行音乐覆盖每一米每一厘米每一分每一秒之时，歌手和歌唱真是一个奢侈的行业！

而3年前我的失望，现在想来真是没心没肺的失望。对一个拼尽了曲折、心酸、储蓄、借贷、人情冷暖、鸡毛蒜皮的歌手，对一张耗尽了挣扎、虚度、折腾和十年心结的唱片，我并没有资格坐在书房里指手划脚，用所谓艺术的批评去指摘它的种种不是。而事实上是，在忽略了它因为金钱、折磨、世事纷扰、人事纠葛所带来的种种瑕疵之后，这依然是一张了不起的唱片，一张足以跟随你生命的唱片。现在，我还能清晰忆起若干年前另一位真性情真生命的歌手在谈起尹吾时说“过去我崇拜他，现在我鄙视他”时的神情，并能意会这句话里所包含的为了生存尹吾所可能犯下的所有龌龊和营营苟苟，但我却不能生出一丝丝鄙薄——在新时代的浮世绘和十日谈面前，我们每个人都并不英勇、坚定、干净而且无辜。

迄今为止，我依然没有一个字说到尹吾这张唱片，由于专栏的局限，我可能仍然不能说及这张唱片。我知道，我对尹吾欠了债，尹吾对歌唱欠了债，而时间对我们共同欠下了债，而我们还将继续欠债。一个如此优秀的歌手，在今天的命运只能是流失；一个热爱歌唱的人，他只能搁置起歌唱，对热爱的事物缄口不言。时代并没有给我们留下太多空间躲闪，只能回到个人天地，腾空杂念，品味苍凉。

谨以以下数句备忘：

一、在《出门》一曲中，尹吾以专业的作曲匠永远不可能想到的方式，把卡夫卡散文——一大堆的冒号引号问号句号唱成了歌。

二、在诗人梁晓明的诗作上面，尹吾以比原作敏感十倍的悲凉，把《各人》谱成了胜于原作的不朽歌曲，那是我们不动声色面皮下所隐藏的滔天巨浪。而对北岛《回答》和《雨夜》的谱曲，尹吾交出了堪堪及格的答卷。

三、《你笑着流出了泪》。在兴高采烈灯红酒绿的人潮中，记住，还有人用这样的歌让人们重新记起生命的疼痛，昼夜辗转。

而同时令我辗转的是，尹吾——这当年我遭遇到的中国最具有爆炸力的嘶哑喉咙，他的喉咙竟已低暗虚弱至斯。真气在涣散，激情在溃败，很可能，这已经是绝唱。

2003年6月18日

注释：1、《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次远行》，2000年新蜂唱片出版，但其中的主要作品早在1996年即已完成。

本文纸媒版本载《五年顺流而下》，南京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