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见到DJ这个词，早忘了是什么时候。可以肯定是大学读英文时，在1985年至1989年的某一天。赶紧查辞典。“牛津”上的解释是“唱片骑师”，disc jockey的简称是也。翻多个辞典，都一样，有的多解释一句，电台或电视台唱片音乐节目主持人；有的注明，这是一个美国俚语。

我英文不好，见俚语就闪，总觉得用不上。哪想到后来在中文中开始碰到这个词。1989年陈淑桦出了一张好听得不得了的磁带，叫《明天，还爱我吗》，B面第4首歌叫《生命中的低阶》。低阶是什么意思？生命中的低音阶？生命中的低潮阶段？这么猜测着，打开歌词来看，原来是DJ，写成中文就叫低阶，真是长见识。过后没两年，又听到邝美云魅惑低哑的嗓音：“今晚我是你的DJ，如果你想听什么歌，请告诉我”；知道这个词在港台已是巨流行，就是电台音乐节目主持人。

也就是那个时候，电台音乐节目主持人在内地开始慢慢火了。与以往有一点不一样，主持人开始慢慢地年轻、时尚，慢慢地放得开，最突出的是点歌节目，一边放唱片一边呱叽呱叽说，发展到后来说的话比放的歌还多。很快他们都不叫电台主持人了，都管自己叫DJ。当然那些老土播音员还称自己电台主持人。

如此情形一直持续到90年代中后，事态突变。我们淘的打口带中突然出了一阵DJ狂风：一大批唱片的作者都是DJ了，什么DJ Shadow、DJ Krush、DJ Muggs，不得了，铺天盖地。DJ不是播唱片的吗？怎么出唱片了？不明白。

正值锐舞（rave）文化在欧洲如火如荼，凡舞厅都火，DJ唱片也都是舞厅唱片，舞曲，滴滴嘣嘣滴滴；一听也明白了，敢情这DJ是在舞厅里播唱片哪，音乐不光播给人听，还得顾及现场、气氛、跳舞的节拍，专业术语叫bmp，也就是每分钟多少下。DJ得用俩唱盘，不停换唱片，一首歌只放几小节，估准那个bmp，迅速接另一首歌另几小节，再换，再接，以给舞者最好的节奏。

原来看到的零星片断这时联系起来。1984年看《霹雳舞》，电影里有一个镜头：一个黑人放唱片，不老实让它转，而是边放边用手按住唱片来回搓，弄出乐句反复和吱吱叽叽的声音。这一来DJ形象有谱了，电台主持人的意思看来不行。唱片骑师可不是光放唱片的，放出去了，还得骑。想了一个词儿，叫做打碟师。打碟的师傅可不像邝美云，你点她播，得打，得骑，搓呵接呵，忙着呢。

但DJ这个词硬跟人过不去，树欲静而风不止。1998年，内地一个叫“超级市场”的乐队出唱片了，乐队3个成员有俩，不弹吉他不弹贝司，管自己叫DJ。DJ不是骑唱片的吗，跑乐队里能干什么？

这还只是潮流的开始。迈过2000年，更多的DJ跑到舞台上，有舞厅打碟的，也有不打碟的，有搓盘的，也有只会电脑不搓盘的：搞乐队、弄演出、出唱片、作配器、录电子先锋音乐，比摇滚、比乐手歌手都活跃。2002年再碰到电台主持人，名片头衔上赫然写着“著名DJ”，心里一翻：你怎么能叫DJ？才发现这个词的意思已经完全颠覆过来。

DJ是这个时代的音乐人。打不打碟没关系，放不放唱片没关系，弄不弄舞曲也没关系。关键是他不玩乐器，但用设备（唱盘、电脑、调音台、i-Pod）整音乐。我特别强调“这个时代”，是发现这个年代的艺术有一些总体迹象，形式可能不同，实质却完全一样。DJ的同行当然包括音乐家，但亲缘更近的可能是音响师、音像剪辑师、软件工程师、图片处理师、CAD人员、编辑，后者在工作方式、特征上可能比乐师更像DJ的亲戚——对素材的软硬件化处理，不都是干这个的吗？DJ所不同的只是，它处理的是声音，而不是图像和文字。他的手里头有设备，眼前有唱片库；音效库和其他声音当然也行，前提是输入电脑变成声音文件。所以DJ的本质是声音信息处理，是人类的材料、工具、环境全然电脑化后，这个信息／仪器／电脑时代的新型音乐家。

2004年6月7日星期一

本文纸媒版本载《五年顺流而下》，南京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