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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2006年夏,京城出现一家叫“十三月”的唱片公司。12月15日,十三月捧出两个唱民谣的好汉——河北人万晓利和宁夏人苏阳。
万晓利1971年出生于邯郸,在京城民谣圈不是个新人。2002年,他就出版了专辑《走过来,走过去》,全部歌曲录制于北京河酒吧现场(摩登天空Badhead出版)。此时万晓利受崔健影响,着迷于戏剧性,一意发展他的个人小戏曲,每首歌都像一个段子、一部戏曲,连说带唱、连喊带哼叽。在10首全部是叙事的歌曲里,世纪末的中国人间喜剧,被一个进京文艺农民工以个人的说唱艺术,以城乡结合部的色彩,戏剧性地、讽刺地、略显夸张地表现出来。
谁也料不到万晓利的4年后,《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完全是另一个人。那些在现场聆听过他并深深熟悉他的观众,也许从来都看走了眼。而万晓利的伴奏乐手,又有过哪一个时刻真的了解并理解了这个他们一直在相伴的歌手?
《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展示了灵魂中另一个生命的奇妙。毫无疑问存在着两个万晓利——现场中的万晓利,唱片中的万晓利;人群中的万晓利,个人独处的万晓利;现实生活的万晓利,灵魂生活的万晓利。我就是在这儿被惊醒的。如果说,现场的万晓利是人间的歌唱,那么,这张唱片里的万晓利,则是俯视着人间的歌唱。
毫无疑问,这些歌曲依然来自人间,在民谣演唱的现场,它们甚至散发着浓重的人味儿、粮食味儿、民间味儿。朴实生动的万晓利,在躁动浮华的酒吧或惺惺相惜的小剧场,与周围的人们互动着,如一个闹市的歌手,亲和,谦恭,和你唠着家常话。在唱片乐手一栏,万晓利老实地写下这样一串名字:贝斯叶鹏罡,手风琴张玮玮,吉他口琴万晓利。但这张唱片,却与这惯常的现场乐队阵容没多大关系。《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里出现了那么多现场没有、唱片乐手名单也没提示的声音,那些奇怪的声音,有时像另一个世界的时空状态,有时像绝对时间的漂流,有时像毫无人性的纯粹物理世界,有时像心理世界中敏感得纤毫毕现的空气,它逼真地再现了一个人沉陷在玄想中的种种锐敏知觉,灵魂出了窍,神游出物外,飘荡在空气之中人世之上。
万晓利把歌曲唱得很慢,他创造了非常缓慢的吐字法,慢到一种扭曲感出现。好像你同时听到这些歌曲本来的速度和现在被不正常放慢的速度。又好像唱片里的歌声是被机器慢放出来的,你听到的不是正常人声。这很妙。它使歌唱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效果,感觉不是一个人在唱它,而是一个像人的声音在唱它,而且,这演唱完全脱离了人的主观性。
第一张专辑里那些过于具体的东西,像新闻、扎啤、流氓、下岗,在万晓利的第二张专辑里消失了,歌词出现了更多的抽象。有一则伊朗寓言借一只鸟儿之口暗示说:谁想在苍穹最高处翱翔,就必须忘记地上的谷粒。
以前一定没人注意到,万晓利那些概括现实的歌词,本来就有着超现实的气质。陀螺不仅是众生苦业的抽象,“在飘着香的鲜花上转”这样的句子,使它更旋转在绝对时空(《陀螺》)。这种超越人间视角、进入绝对时空的绝对性,每首歌都有一些。顾城《墓床》具有这种绝对性(死后仍能俯瞰万物无疑是置身在一种绝对时空),《鸟语》、《达摩流浪者》那些毫无疑问的肯定句具有同样的绝对性,这些肯定句不像在谈论想象,而就是在谈一个超越性空间里发生的事实。《冬天的天空》有着沉陷在尘世中的这世纪的乱象,但是主人公的心思显然超离在世态之外。《失》明明丢了东西,对这“失”的事实坚定无误,但失的是什么始终不明,结尾问“难道我现在在梦里”,一句话否定了身处此在、活在人间的实在感。《时光灯》整个就是玄思,是一个玄幻空间的偈。《台阶下》像是在人间,但颜色、行为举止诡异,实则是一个扭曲的现实之梦,暗含着对现实的绝然否定。
最奇特的场景出现在《城堡》里:
“我打算到爱之城堡/买几件合身的衣服/不瞒你说/我的内衣有很多的地方都露出了肉/我并不在乎这些漏洞/反正它是在里边的/可我的女人却不这样想/她不喜欢表里不一的人/所以我现在正赶往城堡/谁也别想阻拦住我/这样能讨得我女人的欢心/况且我还能穿上新衣服呢”
在惊心的雨夜氛围中,这几句话以僵硬的旋律、完全不带感情的方式唱出,令毫无深意可言的情节,尽现曲折、幽深和荒谬,它是万晓利所有歌曲中最迷人的,以如此少的表述、如此简单的方式达到如此的歧路丛生含义难解,令人吃惊。
给人以实在、平凡印象的万晓利,有没有人意识到他正在变成隐匿的玄思型诗人,甚至有可能,他会发展成一个玄学派的诗人?用电脑做了那些玄幻的拟音并且放慢了歌唱之后,万晓利的旋律也微妙地起变化了,变得呆板、呆滞,像是缺少变化欠缺美感,一切尽呈冷酷、抽象之态,是绝对客观之冷。
十三月里的万晓利不动声色,着实突然,他没给出任何征兆,却一步从城市民谣跨进了先锋民谣,众多作品充满了现代主义精神。
从以前资料所知,万晓利原来有正式工作,1994年辞掉了,97年跑到北京当文化盲流,最惨的时候连养命都成了问题,因此而有一段无比焦燥伤神的日子。《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所说的是与生活的和解,但并不是拥抱,而是用疏远、间离甚至隔绝的方式达成。终于,当万晓利放下了具体生活而走到抽象神秘的另一侧,事物展示了它的奇妙。
此时晓利的女儿在隔壁房间里念着英文句子:“我们应该学会能通过忘记来解决问题”,而我想的是晓利的另一个真相——他是真的爱着生活、爱着他的妻子女儿的,这才是事情的最神妙之处。
2007年1月8日
本文纸媒版本载《科技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