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杂谈 |
左小祖咒独有的艺术特色是挖苦。挖苦,词典上的解释是:用俏皮话讽刺。
解释得对,但也有未尽意之处。得想想那个挖苦的姿式,说一堆不是味儿的怪话时那悠悠然的松快。反正,他不抓狂,不紧张,不暴躁;不是批判,不是怒喝,不是呐喊、抗议、抨击、斥责、呼吁、揭露……他挖,当然不是挖鼻孔,你要是当作挖鼻孔也可以;苦,可以理解成苦笑、苦乐、苦酸,因为要说的决不是什么好话,而是话里有话,弦外有音,一脸的古怪。
《北京画报》有14分钟长,歌词1200多字。在流行音乐里,除了那些布鲁斯拉面、古典摇滚杂拌,从来就没有这么长的。在血脉上,它应该跟鲍勃·迪伦《没事儿,妈妈(我不过是在流血)》(It's
“曾经你听我打电话告诉妈妈/说很快就有汽车和房子/在安慰家人不是嘛……”长长的鬼聊就这么开始,左小祖咒脑子很松,也许喝了点小酒,话痨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与人倾诉,倾诉的对象不断变换,无聊得很,不是嘛。
这一聊,像是一个大沼泽,陷进去太多东西,拉着扯着,扯出那些杂草、烂泥、动植物、腐尸……从2009年这一年里。有点像一个老流氓的破事,有些是2009年,有些是2008年,它们嚼巴嚼巴,从嘴里突噜出来,又传奇又恶心又恬不知耻。这些年,各种稀奇古怪事儿也见得多了,它并不能让你惊讶。这海聊者并不神气活现,他只是跟你聊,没心没肺聊那些破事。你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破事里泛起变形的时事碎影:美国姑娘嫁中国男人,上访;贫富差距加大;北京的中外移民;互联网骂战;汶川灾民;奥运会;名人签售;杨佳事件……这破事里翻涌起一个王八犊子的混账经历:勾引朋友妻;合伙嫖娼;狐朋狗友相互作践……那是像污泥一样的色彩,生活里绝无光明,但也不黑暗,经历者似乎并不痛苦,而是有点自虐地扑腾在稀泥烂浆屎尿便溺里。
在说过最恶心的事后,这鬼聊者这么说:妈妈,我真想跟你说这些/我知道你老了/受不了这些刺激,你还有梦/是人就不能没梦/是小猪都会做梦的/当我的肚子跟猪一样/连自嘲的能力都开始削弱/我想我喝一锅农药水也不会死
这里面有混世魔王浑不吝的命硬,又有绝望已到了尽头的深杳。这真是一首怪歌,如果光看歌词,你会纳闷左小祖咒如何把这乌七八糟的词唱出来。从它的根茎望进去,它实际上不是一首歌,而是中国传统的说唱,是一部大鼓书,一出折子戏,一篇弹词。左小祖咒并非什么歌手,而是移形换影的说书人,是这么唱出来——一支鼓儿词,擅讲兴亡事,用公鸭嗓,说与市井里的糙老爷们儿听。
最绝的是副歌,这倒是现代歌曲手段,是原来没有的,因此把中国说唱提升到时代水准。这副歌反复穿插,成为结构性的构件,连缀起每段故事,勾连起庞杂世相:
你能帮我实现这个梦想吗/叔叔啊,叔叔啊,大哥啊!/你能帮我实现这个梦想吗
乌七八糟的一切,落脚,落脚在梦想,落脚在像是灾区孩子的一声苦苦哀求。终于高潮了,这说书人唱出了整段书的异史氏曰:只要是人就有梦/我想得到我的那一份。
滋味难辨啊,一边自贱一边哀嚎,一边作孽一边呼救,从地狱的沼泽里、从生存的艰难处境伸出双手。这苦苦的哀求声伴着每一段;当你听完全部,你发现伴奏着整首歌的、一直回荡在耳边的甜美的切切吉他声,正是那苦苦哀求的和声。叔叔啊,叔叔啊,大哥啊!你能帮我实现这个梦想吗?这声音该回荡在火车站、飞机场,在励志的一排排书刊上空,在致富梦的各种管理学书籍、录像旁边,把所有中国人都狠狠恶心一遍。这真是漆黑得绝望的幽默。这说书人中间还唱道:我真的想知道/假话怎么会让我活下来?……当我知道做一个坏人/比做好人更容易些的时候……是啊,想想看,我们的血已经有多冷!
这种歌曲是时间的标记。前些天,当某个音乐奖项要评选2009年的年度歌曲,我首先想到它。除了《北京画报》,还有哪首歌敢称年度歌曲?《北京画报》探进了盛世背后那负面的漩涡,它漆黑的深度,它冷血的冰度。盛世的绚烂,下面有跟它完全相对等的溃烂。当流行音乐跟生活失去了联系,当大众都以为流行歌曲就是情爱小调,时代旋律就是豪华歌舞,《北京画报》从每个毛孔里都流出了现实的脓血。
《北京画报》就是年度歌曲,是2009年的一个刻度,黑色的。
2010年3月14日星期天
本文纸媒版本载于《上海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