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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纸媒版本在《我听到了幸福》,三联书店出版
天晴了。
当时,意识到中国的现代化已然发生,政治的季节及其尾声正在逝去,那个曾在尾声里啼叫的蔚华,在《现代化》里一开头这么说:天晴了。
而张楚的一开头是:春天。
是的,春天。转眼之间,倾动全民的经济运动已进行有些年了,从人们的主观感受而言,这段时间甚至更长。由于变化的巨大,时间好象被压缩了。太多的事件,太密集的变迁,以数月如同数年的晕眩发生着。虽然只是短短几年,但从人生的变幻感来体味,历史就是在这期间转季了。以此为界,漫长的前朝——属于上辈子的事,在我们的身后;陌生的新体验,在我们身前;所有的人活着转世了。当我们望着现世,正像是经过了纷纷扰扰的前尘,经过了多事的往生,被忘河的水洗得无法觑真,而站在一个新轮回的起点上:春天。
已不是三年前,已不是三年前的张楚。三年前的张楚,在“中国大陆经贸急速起飞,十二亿人口无不努力挣多一点钱以改善生活品质”之时,被外部和内部的变化扯得心痛,喃喃说出“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这时代的警语。而现在,交战已告结束,换季已然完成,张楚还是张楚,但已没有太多的不适。时间被刷新,布景已改换,新一轮历史已经开始,他已不再是那片向前涌动的人流中不愿随之流动的石头,不再在物欲的大潮中尖锐感到心灵被生生扯去的疼痛,现实已不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潜移默化。到处是春天,到处是万物勃发,到处是蠢蠢拱动的萌芽。“春天有温暖的灵感/还有痛苦的幻想”,这张楚“把恐惧紧闭的心眼张开”,才发现竟没什么意外,身体正常,外面精彩,普天之下,阳光尘埃攒动不息,春天的一切,全都在“平凡而坚定”地发生着。
改变是无形的,不再有喧哗的响动、外露的争斗,即便是不愿随行就市的疏离者,也在不着痕迹地被周遭悄悄溶化着。“快速的躲闪/无知的一瞬间”,“隐藏的欺骗/变得很阴险”,“不能照顾一切的风雨太阳/破坏会默默开始/变得徒劳的英雄”。
“他就是被这些给害了”,在春天的寂静中,疏离者模糊地喊了一声,似在向平凡而坚定的一切发出抗议和控告。“别扯蛋你这卑微的习惯”,紧随其后,疏离者更模糊地喊了一声。这一声“别扯蛋”,与其说是指责自己的卑微和失节;毋宁说更像是对自己前一句呼喊的否定。好象意识到自己失口,而对自己说:别扯蛋了,你还这样想,不过是过去(春天之前)养成的卑微的习惯。
“卑鄙小人”。
谁是卑鄙小人?——镜子里是自己那张脸。几乎心平气和地,发现自己原来的一切,在那对外界冲击的快速的、无知的、一瞬间的躲闪中渐行渐远。没有痛苦,没有不安,在安安静静的每一天中,这疏离者不知不觉地改变着,因不能坚持而自觉着人格的平庸、卑鄙;在安安静静的每一天中,不谙世故的孩子般的心,逐渐发现“成熟的那张脸”,那个成熟的自己,已站在自己的旁边。
“老张”。疏离者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他在叫另一个自己。这另一个自己正在奔跑起来,手上戴着一只可以下潜50米的手表。理想像树林纷纷向后跌倒,爱情掉进鞋里假装地逃掉,最后他低头才找到自己的脚。一切显得很慌乱,也很荒诞。
慌乱只是片刻,之后人心渐归平静。稳重——成熟。老张的适应正像整个社会的情形:一开始骚动不安,接下来淡漠习惯:从冬天到四季仿佛又得到时间的保护/他不再困难的祈祷/他学会了关心的越来越少/好在别的不可命名的美好总会来依靠/他消灭他/他永远开始了坚强的衰老
同老张一样,人们也在消灭原来的自己,永远开始了坚强的改变。面对改变,张楚是矛盾的,觉得既应该,又不应该。他说没什么/别人听见了/开始还问/后来都不想太多。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渐渐地,他变了,人们也变了,都平和,都淡然相处,学会在生活里找乐子,冒险,让自己不至于太无聊。交一个女孩,由此懂得了寂寞,更懂得了不能割舍的结合。张楚变成老张,“结婚”。此时,歌手用一种苍老的方式,唱起了少年时的情歌。这首张楚早期创作的第一首歌,原来的名字是《太阳车》,代表了张楚青春时期的憧憬,十年后再唱,歌名成了——《结婚》。
张楚隐没了,那个少年的爱幻想的张楚隐没了,他走进了内心,不再和外界对抗。他分成两个人,外表的张楚走在大街上,和街上的行人没什么两样,内心里则有两个张楚在说话,一直说,一直自语;坐在车上,站在路旁,走在人中,呆在屋里,他的脸庞映在玻璃后,他的思绪飘在眼睛后,掠过街市掠过人群,但他似无所见,一直走神。潜意识中,自己跟自己说话;潜意识中,空虚、大方、放肆的力量,在梦想的黑暗中,发亮。
《轻取》说的就是这种将自己隐在内心中的状态——写作时、读书时、听歌时、抑或是看影碟时——的状态。反正是一个人,独坐,在深夜中,于黑暗中,被书中的故事、歌中的情怀、假想的生活或者记忆中的人与事所激荡:你明白你是我的母/万分幸福;静静的故事里流燃烧的火/轻取希望和他们(那些幻境中的人)在一起。疏离者的心砰砰乱跳,久已平静的心终于大口大口地呼吸到壮怀激烈的激情,不是在现实里,而是在梦想中,碰见自己,找到太阳,找到心灵被涤荡的极乐感受,快乐、存在、伤心、痛快等等久违的激情,都在幻境中一一得以陶醉。
走神和游离,这就是张楚和外界的关系。在《造飞机的工厂》里我们看得更清楚了。在这个其实是很切身的事件里,张楚自幻成三个角色:他、马和工厂。如果说有什么共同特征的话,三个角色跟事故的发生都是客观上有关的,而主观上却是无关的、若即若离的,而歌曲讲述的内容,跟现实世界也是若即若离。若即若离,这就是歌曲传达的最强烈的意象。
他打出一张红桃3/马车运着夏天慢跑过没人的工厂大门/工厂在加班工作赶制一架飞机/准备在夜里飞往月亮
工厂在赶制飞机这个意象,暗契了张楚在赶制新专辑这个情节。这时,太阳在明亮地照亮四方/太阳还安静地守候在门窗。整个世界多么平静呵,似乎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他在打牌,跟这一切疏离着;马儿非人类的眼睛,比这打牌的人更疏离、更无感情色彩,更漠然。这非人类的眼睛看见零件一件一件按图纸安装,电厂送来巨大的能量;看见工厂的股票不知不觉在悄悄上涨,大家开始互相谣传——今日生活中最常见的一幕,因为马的疏离的眼睛,变得像一场怪梦一样。最后,马儿睁着的睡着了的眼睛里,飞机飞上工厂的夜空,爆炸了。
在飞机出事的那天我输掉了我的扑克还被凳子绊倒/突然哭得像个哑巴/一瘸一拐屁颠儿屁颠儿往外跑。一直在打牌的疏离的人,突然跟整个事件发生了关系,使事故达到无以复加的强烈,同时有一种既惊骇又可笑的效果。
从创作心理上,我们可以作这样的推断,《造飞机的工厂》的整个事态,恰恰是对与作者切身的生活景观——其实也是时代景象的一个局部——的梦一般的变形,现实细节的潜入(工厂在加班工作,股票在悄悄上涨),使事件变得更真假难辨,熟悉的变得陌生,陌生的变得似曾相识。工厂、他和马,潜意识中都是作者本人(有意识、无意识或下意识)的某种知觉,这三种幻化共具一种清冷的气质,并且,离中心事件一个比一个更远,透露出作为原型的作者本人,跟作为原型的现实之间那种极其疏远、若即若离的关系。在作者的眼睛中,无论是自己在作的唱片,还是众人对唱片的期待,或者在这之上更宽泛的背景——大家在拼命工作,股票被竞相谣传——全都像梦一样地似乎与己无干地在身外发生着。但是事件突乎其来的意外结尾,将无关的人与事极快地搅和到一起,显示出中心事件——外部世界(工厂和股票)——时代现实(一场全社会的致富大戏)——虽似与己无关但最终却是强烈地、深刻地对自己的干预和改变。整个故事,暗示出平静外表下张楚内心的动荡,同时流露出创作中无可把握、茫然若失、心不在焉的神情,对众人期待下专辑失败的预感,和对自我神话破灭的自嘲。
接下来,《吃苹果》的反复自问、自言自语达到了整张唱片的极致。音乐的语气、歌词的词义,都仿佛在反复权衡、颠来倒去地想一些很实际的问题:我要不要去挣到100万/让时间标准地停在今天?或者说,我要不要出一张畅销之作,跟世界和时尚站在一起?张楚是犹疑的,人已开始这么想,但心还不能无所顾忌地投入进去。内心中始终有两个自己互问、互斥、不能达到统一,由此静静地想到自己竟然是这样一个状态——精神如此分裂,不带任何分裂的痛苦/在对生活的自我理解中变得更加孤独。
这时的问题,跟三年前的《厕所与床》,不是同一个问题吗?只是,他现在的状态已变得多么温和和哑默。当时,“身体只在舒畅,心却无法反抗”的张楚禁不住撕心裂肺地喊出了“梦想”这两个字,现在的张楚,仅仅是低声自语地自我拆解着、飘移着。而最后的结果,张楚没明说,态度却已表明了,将是顺应。
其实这是一杯酒和一个醉翁/敬生的名 贺死的冲动(对人生的新的醒悟,也成为决定将个人融入世俗世界的理由的发现。请大家注意,这样的发现,只有在物欲世界里或者书生失意时才最容易发生)/医生说现在大家回避不要在一起/你就笑得像一只苹果
我要不要去挣到100万/让时间标准地停在今天?(还是这个问题,要不想它该有多难!)幻想的心灵不能顽抗他奔向南方/迷路途中他飞起来进入梦乡/怎么可以这么完整地刻记/这么快就熟悉透了的记忆/怎么可以这么完整地忘记/大家还以为会发生的奇迹
不可思议的语气,通过上扬的音乐语调强烈地表露出来:怎么可以这么完整地忘记?改变得太快了吧,改变得太彻底了吧,快和彻底得连自己都难以相信。怎么可以这么完整地忘记?但真就这么忘记了,忘记的是自己的过去。而这么快就熟悉透了的记忆,是我们每一个人此时此地的现在。没有什么奇迹,别以为会发生什么奇迹。长大吧,成熟吧,接受吧,放弃吧。接下来我们听到的,不过是现实的一记无比响亮的耳光:我以为在年轻的岁月不懂得犯罪/所以所有的歌声可以非常美/我以为在年轻的记忆里全部可以为/所以所有的人转身全都没脚印。站在现实面前,自语的声音渐入大声,“我以为”,“我以为”,现在知道,过去的认识不过是我以为,不过是年轻时的臆想呵;实际上是,所有的改变全都不露痕迹,所有人转身,全—都—没—脚—印。歌唱至此,一字一顿,戛然而止。
“混”,开始混,在社会上呆叫混,工作上一点点爬叫混。车上的一段朦胧思绪,叠印了张楚进入社会的一段感受。是公交车,很多人。模模糊糊地想:车上没有什么可以认识的人。车的场景——社会的场景——工作的场景,影合;很多相互间不认识的人,呆在一个空间里,没有谁可以认识,人和人间彼此陌生,更糟糕的是,一直这样呆着,现在连看自己都看不清了。而当初以为……
“以为”——这个词透露,作者再一次意识到了年轻时的幼稚,意识到当初自己对一切的想当然;而想象和现实,不是一回事。是不是错了?这样想着,车已开出很远,时间过去很久,车票已揉皱,心像揉皱了的车票一样累。日子波澜不兴,车在天空、商店和人性中走得很平稳,人在晃晃悠悠中过得昏昏沉沉。这样的生活五年了!恍然想:和一个女孩过五年时间的生活能有多好/和一个女孩过五年时间的生活能有多好;胜过人群中“混”。追悔,微弱的。微弱地否定,对外界、人群。“车上没有什么可以让人能认识的人/不能往下混现在连自己看自己都看不清”。
“跳”。《跳》是对“跳”这个肢体动作的分解:忘掉手/腿上用力/使身体突然离开……伴随着这样的词,它的音乐延续了整张专辑的恍惚气质,涂染出一片虚幻、臆想的色彩。正如现代派将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物品搬上画布或展览厅,使一个普普通通的东西因为审视、注目、放大而变得陌生和刺目。《跳》通过对一个无意义动作的放慢、定格、分解、放大,同样让人感到陌生和不真实,面对最平常的场景,反倒是犹恐相疑在梦中。并且,作者对动作的解析本身,也流露出强烈的臆想和超现实色彩,进一步成就了整张作品的虚幻基调。文学和艺术曾经是对重大事件或时代情感的摹写,现在,艺术中的社会景致统统不存在了,而转向一个微不足道的没有任何意义的微小动作的精细到极处的刻写,这种转向,暴露出艺术家面前社会景观的消失,以及随着这种消失而必然发生的艺术家社会力量的丧失,其关怀能力进一步退缩,滑向私人的、幽闭的、狭小微观的领域。同时我们也看到,这个变化并不全坏,偶然的动机、精微的艺术、微小事件中的诗意,一时也拓展了艺术的未知领地。虽然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但从对它的分解中我们依然能感到作者隐秘的愿望:“离开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感觉我飞进了天空”。
《动物园》是第一人称,歌声的形象却是一个闲闲的游荡者,录音时录了两轨人声,一个跟着另一个,像一个人和他的影子,有时在前有时在后。通篇看去,《动物园》写的是动物园与人的对视,仿佛动物园也有眼睛,并用这非人的眼睛注视人类,露出荒漠、疏远、充满倦意的神情。逛动物园的人是“一张白色的脸,一双无知的眼”,动物园自己是“晴朗的天空,我竟然打不起精神”;而二者都在蜕变,或者说蜕化:一群称作人类的哺乳动物将手高高举起/丛林白雪的梦像早已远离我的神经/从古到今的传说莫须有的神圣在你脑中/现在我们享受彼此的观望。冷漠的观望,异化的观望,观望中互相将对方异化成不能理解的怪物。而结局是:这太让人伤神/孩子呵 快松开乳头从怀抱里掉下来。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一副渴望从这一切尽快解脱、赶紧进入成熟之境的样子。与内心的漠然相对照,外面(通过吉它噪音、键盘电声描画)则是一片喧腾——动物园嘛,你很容易想象到兽吼猴跳、狼奔豕突的热闹景象。
无关。
这是一张难以解读的专辑,我试着将它解读了——用一百种解读中的一种。你可能注意到,我感受的作品的核心:是张楚和外部世界的若即若离。从整体上讲,专辑《造飞机的工厂》是潜意识中飘过的一团团思绪的碎片,是张楚飘移过时代的街道时失神的喃喃独白——一个游离于周遭景象的人,在内心里自己对自己说话。由此,这张专辑展现了从抒情到情绪的转变,展现了意识(音乐)的自由流动,《棉花》、《卑鄙小人》、《轻取》、《吃苹果》、《混》、《动物园》等诸多歌曲的音乐,都表现了这种明显的、连贯的出神、游离、飘移气息。另外的几曲,则显出虚幻的特征。这是一场40分钟的梦游,梦游有两个背景,或者说,张楚心事的缘由有两条线索:一条是社会的转型,一条是个人的社会化。二者推动着人格转型的发生,推动着人格对这种转型的抗拒和迟疑。曾经,张楚一度处于个人与社会、物欲与精神的拉锯战中,现在他意识到,过去那种对立有自己的不成熟,有年轻人的不懂事,如今,他开始了年轻和成熟之间的拉锯战。呓语也就在这场戏剧中展开。他催化出迷幻的、闪烁的、片断化的、不成章的心理剧式的声响,与张楚个人化的曲调一起,打破了民谣摇滚的配器格式,但是打破得还不够。就音乐创作而言,程式化的束缚依然强大。
现在我们可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上一张专辑里,张楚表现了对外界的一些观察;这一张中,外界不存在了。早先张楚的歌里一直有两个世界,一个是自己的世界,一个是外面的世界,两个世界呈对峙之势。《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是外部世界进入内部引起的一场战争,从而也引起张楚对一些问题的应激反应。现在这个应激反应已静止下来,外界不再有刺激力,内心不再呈波动状;天下大局已定,整个时代波澜壮阔、势不可挡地向下流去,逆时者只剩下了沉默。战争之后,诗人回到私人状态,安然地低吟,视野中不再有现实和人群。疏离。疏离既是张楚这60年代出生的人的心态,也是这实利时代一小撮不同追求者——走在内心道路上的人、理想主义的残余力量——的心态,他们不能从淘金热中获得兴高采烈的快感,但也无力从现世获得精神上的享受和欢乐,于是只是疏离着、无趣着,在独属于自己的世界自言自语,若隐若现。
《造飞机的工厂》,只是私人生活的暗记。个体最深的感受,已越来越难与别人分享,不再具有曾经具有的公约性质,无法印证大众——甚至小众的体验。过去艺术是启蒙性的,对人群有巨大的作用力,因为那时人群是整体的。现在,整体性人群已经崩溃,人们走散了,艺术的社会作用力陡失,艺术家都退缩到内心里去了。这是一个力量丧失的时代。艺术的私语化,注定已成为90年代艺术的特征之一。
张楚的变化,印证了我们这个时代强大无比的消解力量。与疏离相应,这一撮“时代的不同追求者”还有另一个特征:漫游,但是场景已经改换。从《将将将》(1988)到《孤独的人是可耻的》(1994),张楚一直在漫游,漫游是文字的内容也是音乐的内容。这张《造飞机的工厂》,充满恍惚音效的音乐中,一直走着的同样是张楚的漫游。但我们在不变的漫游中发现了巨变,更显出了这种巨变的深刻。三年前,《孤独的人是可耻》专辑中,歌词中是粮食、大路、麦子、飞鸟、田野、乘凉、蚂蚁、鲜花、苍蝇、天空、树木、沙洲这类意象——虽然歌手试图写城市,歌词中不断地提到城市;三年后,《造飞机的工厂》问世了,作者一次也没提到城市,但歌中意象却变成了精彩、欺骗、诱惑、躲闪、速度、冒险、值钱、工厂、飞机、工作、能量、零件、机油、图纸、股票、100万、医生、南方、汽车、车票、商店、点心这些词汇,并且不同于上回的原声特质,在音乐中,这回充满了电子音流般的现代声响。这些变化,透露了乡村——城市对立体的消失,中国人的生命环境已经质变——今天,我们已经从心理上站在城市这片前景上,不像原来,虽然肉身一直生长在城市,但其实却没有真正遭遇城市,灵魂还是农民的。西安人张楚过去抗击着城市的进侵,但实际仍然是在田野漫游,虽然生活在城市;现在是在城市漫游,对此却浑然无觉。
有一点尤值得注意,就像前面曾略略提及的:从启蒙向私语的转向,只是艺术的变化,而非艺术的退步;同样,张楚从抵触外界向接受成熟的转变,不一定是堕落,而可能是成长和自我完善。由张楚所代表的一部分私语性作品我们可以发现,中国的传统伦理、国家道德观、载道寓教思想(由王权、政统、道统形成并延续)一直压抑的艺术的另一部分属性,在商品社会里已爆发出来;从过去中国美学观一直过分强调社会性分析这个特点反思,这也是私人性的爆发。从张楚的新作我们看到,它不像新旧交战初期,体现为一种逆反主流、逆反权威话语和公认价值取向(其实还是主流支配的,还生长在主流的体系之下)的内容,而现出一种与主流、权威话语和公认价值取向全然无干的纯粹自我玩味。它提供了审美、娱乐、玩性,却几乎没有社会功利的考虑。对重教化轻审美的传统音乐观念而言,我们终于不那么沉重地站在一个新时代的起点上。
199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