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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塔老爹,黑非洲音乐的爷爷

(2010-01-13 09: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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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本文纸媒版本载上海《文汇报》

17年前,当我还不明白Salif Keita(萨利夫·凯塔)为何物时,Keita已经是我眼中的一座峰,一座行在非洲热腾腾的沙漠和草原上的热腾腾的山峰。武昌中南路人行道上来往的行人眼神疑惑,望着铺满了一地的外国磁带,面上或背上破了大口子,一看就是被某种重型机械割过、锯过、压过,来历不明极为可疑。有谁也不认识的非洲、中美洲黑人歌手,一例是瘦条小伙,在绿不拉叽、红不拉叽的背景上爆烈,野,张牙舞爪;唯有萨利夫·凯塔,一位爹爹、一张老脸望着你,不说不笑很安静。

在那个世界音乐厂牌只知道“芒果”(Mango),第三世界黑人只认识鲍勃·马利(Bob Marley)的1992年,谁又可能知道萨利夫·凯塔?我?我也不认识。我把凯塔买回去听,最便宜的货,十块钱三盘。一听就更傻。那年头,能辨认出的世界音乐风格只有雷吉(Reggae),而中南路的那堆黑货,恰恰都是“芒果”(Mango)出厂的雷吉,想当然的,我把萨利夫·凯塔也当作雷吉,但跟别的雷吉明显不一样。如果说雷吉是黑人身上披几根麻,凯塔就是件棒针毛衣;如果说雷吉是牙买加人的脏辫,凯塔就是古利特,一头小辫顶细致巨茂盛。那节奏热的,雷吉只是碗温开水,而凯塔就是一锅直翻滚的蒸气。

我不可能知道凯塔是谁,甚至哪国人都搞不清楚,当时没有书,也没有资料,更没有什么互联网,只有听。

听了许多年,一直游进世界摇滚乐的汪洋大海里,还是一次也没听谁说起过凯塔。看他那老样,我觉得五十六十往上走。听他那音乐,我觉得不是个宗师也是个大师。我叫他凯塔老爹——不管你是谁,在我这里,你就是第三世界黑人音乐的爷爷。

过了差不多十年,我才弄清楚了这凯塔老爹的底细:马里人,1949年出生,1969年开始出唱片,曾组织乐队“大使团”(Les Ambassadeurs)。一直以来,他是欧洲和美洲知名度最高的非洲艺人,差不多每张唱片都是世界音乐柜台上的热门货。其实,听了这么多年,从声音与声音的相遇、相较、相识中,对这凯塔我自己也差不多弄明白了,即使不知道他籍贯何地——他跟雷吉没关系,跟美国黑人没关系,倒是跟法国香颂和爵士乐有着亲缘。

萨利夫·凯塔唱他的本民族语言,我买到的这些唱片,大多只印着这语言。所以,在今天这个网上搜索已经进化到人肉级的近似于无所不可知的时代,关于凯塔老爹,我却还是有许多不可知。就说最简单的,唱片名,歌名,什么意思?我用了英语、法语、阿拉伯语、斯瓦希里语去检索,去网上翻译,结果还是不能知道哪怕他一个小小的唱片名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差不多能断定,1991年的唱片名叫《阿门》(Amen),2005年的唱片名叫《祖父》(M'Bemba),但是1989年的唱片名Ko-Yan是什么?2002年的Moffou又是什么?

凯塔老爹所唱的语言,是曼丁哥语、马尼卡语,这是西非黑人的语言,他的音乐传统主要也来自西非曼丁哥文化。这个音乐传统,属于整个西非说唱艺术“格里奥”(Griot)的一部分。在古代,它是口头历史的说唱、吟诵、赞美,具有精神医治、民族凝聚、家族传承、集体致幻等功能。

但凯塔老爹唱的,已经不是格里奥。你也别以为,我把他说得这么神秘,那么他的音乐一定很原始,说不定土气得掉粉。你要是这么想,下巴都会掉下来。这可真不是什么土家伙,他的唱片经常在马里录人声,在法国录乐器,在巴黎弄音响工程,在纽约做母带制作。而那唱片的质感,非常的高科技,简直像一匹华美的锦缎,各种打击乐、拨弦乐复杂地交织,各种锃亮声线、精制音粒相激相交相撞,中国、西方配制的所谓天碟,与它比都是小菜,不信你把凯塔老爹的唱片放进你的高保真,天!保证那音粒保真得滚圆得让你的器材热到爆。

这是西非民族敞开大门拥抱世界的音乐,在这一点上,凯塔老爹就像中国的崔健。他的主乐器是一支摇滚乐队,然后点缀性地使用了本地十根弦的竖琴辛比(Simbi)、四根弦的胡琴维耶莱(Viele)、绳子弦加一个大头共鸣箱的拨龙(Bolon)、土吉他恩贡尼(N'goni)、土木琴巴拉封(Balafon),还有非洲金杯鼓(Djembe)、康加鼓、葫芦筝(Calebasse)。他还用阿拉伯乐器乌得(Oud),用手风琴,用四弦小吉他(Cavaquinho),用又土又洋的电子弓(E-bow)。他跟法国人合作,用法国的录音班子,法国殖民了马里65年(1895-1960),因此两国有了文化上的联系。他跟卡洛斯·桑塔纳(Carlos Santana)、乔·扎温努尔(Joe Zawinul)、史蒂夫·希拉吉(Steve Hillage)这样的西方摇滚乐大师、爵士乐大师合作,但了不起的是,你几乎听不见桑塔纳、扎温努尔、希拉吉的演奏——凯塔老爹把他们化掉了。

这么多你没听过名字的乐器,一定也让你往邪里想,别想。从主调上听起来,这就是法国味儿浓郁的乐声。凯塔老爹其实不是通过乐器,而是通过那统率一切的唱,实现了他的民族之声。它可真优雅呀,这乐声可真清澈呀,但是那人声,那伴有一支非洲女子合唱队的人声,温柔的时候,就是这世界上最精美最细腻的民谣弹唱;热烈的时候,像高天上云飞光耀,那就是天地间直接爆发的金光,就是天地大欢乐。阳光空气攒动,生命热烈生息不止生气勃勃,流光溢彩!

温柔的民谣弹唱,让凯塔老爹得到“马里金嗓子”的声誉。国际合作的器乐编织,又让乐评家称之为“非洲音乐现代化的先驱”。而高高翱翔的女子和声,灿烂得自然,明亮得像赤道上的太阳。总之,这种美不需要世界的听众修改他的审美观,就可以看到。凯塔老爹说:

“幸福不是给明天的,也不是个假定,它就从这里,从现在开始。打倒暴力,打倒利己主义和绝望,停止悲观主义。让我们振作起来。自然已经给了我们非凡的事物,还没有结束,一切都还没被决定。利用这奇迹,最后利用这大陆。

智慧地,以我们自己的方式,用我们自己的节奏。像负责任的男人,自豪于他的继承。让我们为孩子们建起一个国度,停止可怜自己。非洲也是欢乐,关乎生活、乐观、美、高雅、优美、诗、温柔、太阳、大自然,是这一切的欢乐。乐于做它的儿子,为建立我们的幸福而战斗吧!”

马里是非洲最穷的国家之一。在最穷的国家,凯塔老爹依然提出要幸福起来,立即开始!虽然已经不再是格里奥艺术的说史、说古,但在凯塔老爹的叙事曲里,依然有着讲述世事、言说历史的面目,那跟从古老艺术遗传来的秉赋是一样的。他那些词,在我们中国人看起来,真是有趣极了,也一样能心领神会。有段词他说:真主真是帮了我们马里,过去我们收获小米,要交给白人,现在马里是个主权独立的国家。我们生产丰富的肉食,取悦于白人,我们的国家独立,人民自由,大家真高兴。可是我即使就是聋了,也依然还是听到——这并不是我们最后要去的家。

好像再往前迈半步就要陷入凯塔老爹反对的悲观和自怜了,不,凯塔老爹没有迈半步,而是直接飞起来。他和灿烂的女声结束于这样的大合唱:民主的太阳正在升起,让我们勇敢地迎接它,这只是开始。为民主而战,不要停留在你所在的地方。从马里,从象牙海岸,从布吉纳法索,不要停留。(《勇敢》,Waraya,1991)

这是在讲国家呢,讲整个非洲。讲生活、讲个人悲喜,凯塔老爹唱得更生动有趣。一首叫《尼菲埃》(N B'i Fe)的歌曲这样唱:我穿上最好的衣裳,去看我的心上人,但我的心上人不给我笑脸儿。我去问长者,我该怎么做?他们回答:十棵小小的可乐树,可以迷住任何姑娘。

啊,送钱送礼啊。于是去送钱送礼,二话不说。凯塔说他二话不说就去送。但最后他却唱了:钱好,钱坏,很稀罕。但一个男子,更珍贵。尼菲埃啊,我爱你。

在第三世界国家,在任一个封闭落后的地方,当人们向世界打开大门后,他们的境遇和问题,差不多是一样的。萨利夫·凯塔的歌,是马里的一个故事。马里的故事,是非洲的故事、世界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在20、21世纪,在全球各地,都在普遍地发生着,现在也还在普遍地发生着。凯塔老爹并不陌生,中国人听着,也亲切着呢。

2009年11月20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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