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纸媒版本在《五年顺流而下》，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还记得大约15年前第一次听到U2时那种狂喜至极的心情，那些黑暗深谷中飘上来的声音，深谷中闪烁的碎玻璃与星辰，几乎立刻让我着迷，让我奉之为当世最伟大的音乐。追逐，连续数年的追逐，追逐爱尔兰音乐的一切。那一次次偶获至宝的激动狂喜，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有一股锥心的喜悦的微疼：1991年在武昌第一堆打口带中找到凡·莫里森（The Best of Van Morrison），同年拥有第一张希尼·奥康娜（The Lion and the Cobra）；1992年在江汉路发现谱曲并演唱了莎士比亚却不知何方神圣的Loreena McKennitt（The Visit）；1993年在中南路初遇喃喃低语迷人得不得了的Luka Bloom（The Acoustic Motorbike）；1994年在武工大翻到原版Enya （The Celts）又被朋友横刀夺去的大义与痛心；1995年从Altan领略凯尔特的传统民间舞曲之美、从Anuna领略爱尔兰实际上是源自中古教堂的洁白而又黑暗的合唱……1每一次的初闻每一次的偶识，都被奉为那一段时间我的至爱。那一种飘浮在人间和天堂之间的声音，在黑暗和洁白之间幻化着神秘脸孔的声音，像引人追逐的永不知疲倦的幻影。终于，爱尔兰音乐占了我书架上满满一个格子。不仅有天仙般的女声，还有利尔（reel）、吉格（jig）热烈的乡间乐舞；不仅有爱尔兰民谣，还有爱尔兰朋克和摇滚；不仅有妙若天音的爱尔兰竖琴和风笛，也还有打谷场上赤肤红发卷轴般旋跳的小提琴、手风琴、羊皮鼓、布祖基；不仅有爱尔兰的凯尔特，还有苏格兰、加拿大的凯尔特；不仅有爱尔兰的圣咏和天籁，还有北欧的实际上源自同宗的圣咏和天籁。

15年过去，爱尔兰音乐已成了我不买的品种。即便奥康娜出了新专辑，我也只会从唱片架上拿下一张来，左看右看就是不掏钱。

如此被我不买的唱片还有牙买加雷吉（reggae），当我对它的了解从吉米·克里夫到鲍勃·马里的每一张2，从黑自由（Black Uhuru）到第三世界（Third World）到文化（Culture）到燃烧的长矛（Burning Spear）3，从斯莱和罗比（Sly&Robbie）到李·佩里（Lee Perry）到突比王（King Tubby）4，从UB40到Steel Pulse到Aswad 到Linton Kwesi Johnson 5，从牙买加雷吉到英国雷吉（如Steel Pulse）到非洲雷吉（如Alpha Blondy）6再到美国雷吉（如Shinehead）7，当我的雷吉唱片不是1张而是100张，那曾经令人兴奋的雷吉节奏的一腾一腾已引不起我的任何兴趣。

按说美不该与数量多少有关，但是，当它还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稀有物种，它是我珍视的至宝；当它堆满各个铺面而易得，而大举流行，而堆满我的屋子，它便跌出了我最珍爱的行列：包括我迄今仍认为最棒的，鲍勃·迪伦、伦纳德·科恩、布鲁斯8、纽约朋克、4AD……

真理重复10遍，虽然还是真理，却已没任何意义，我会将目光转向他处。一种美重复10次，虽然还是美，却不过仍只是这一种。在你还没有经历时，它们是你不容错过的，它们是珍宝；在你了解了它的每一种变化每一个细节，那么，该是你抽身离去的时候。

稀有、新奇、数量，确实与真理有关。生命应该是无限的，不断追寻新的第一次，那是真理，是美；否则，那将是停滞，是僵死、局限、可怜的渺小。

并且，当数量积累足够大时，事物便回到了原形，回到了正常的行列中。当听了足够多的迪伦、科恩、布鲁斯，我们以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那个迪伦、科恩，便会与一系列的歌和人彼此联系、相似甚至粘连到了一起。这时我们会放下仰视的头，略微感到失望，但那是一种幸运的失望。

2004年5月9日

注释：

1、Loreena McKennitt，加拿大女歌手，译为洛琳娜·麦肯尼特； Luka Bloom，爱尔兰歌男歌手，译为卢卡·布卢姆；Enya，爱尔兰女歌手，译为恩雅；Altan，爱尔兰乐队，译为奥尔坦；Anuna，爱尔兰唱诗班，译为安奴那，安奴那在凯尔特语原词中指爱尔兰三种古老音乐：摇篮曲、快乐歌和挽歌。

2、吉米·克里夫和鲍勃·马里，牙买加雷吉早期和盛期的两位代表，其英文名分别为Jimmy Cliff和Bob Marley。

3、均为牙买加著名乐队。

4、均为牙买加电子乐中的著名人物，该乐派通常称为Dub，我译之插录音乐。

5、均为英籍著名雷吉乐队或人物，可依次译为UB40（UB是英国失业救济卡的简称）、钢脉、黑人、林顿·奎西·约翰逊。

6、Alpha Blondy，象牙海岸歌手，译为阿尔发·布隆迪，非洲语中意为“第一土匪”。

7、Shinehead，美国歌手，可译为“亮头”。

8、布鲁斯，指美国黑人民歌。

9、4AD，英国厂牌，80年代曾出版一系列佳作，成为独立制作的世界著名品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