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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纸媒版本在《南方都市报》
作为民谣著述者,经常有好事者把袁越与我作比较。袁越出版了《来自民间的叛逆——美国民歌传奇》(2003年现代出版社出版,2008年南京大学出版社再版),我出版了民谣专著《民谣流域》(与史文华合著,1998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2008年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江苏人民出版社再版)。
其实,除了认真、对民谣热爱这两点外,我和袁越几乎没有共同点,甚至,在许多重要方面,我们俩完全是背道而驰。
《来自民间的叛逆》追溯了从卡特家族到鲍勃·迪伦,即从1927年至1980年这差不多半个世纪的美国民谣历史;80年代之后的民谣场景和代表歌手,袁越仅目录式地予以提要,没有展开。袁越所写的这段时期,也是唱片纪录能够追索的美国民谣的最早时期,是美国乃至世界流行乐发端、酝酿、生成、爆炸的时期,无疑,也是最好的时期。袁越描写了最好这段时期里最好的作品,最脍炙人口的、最根源的、最核心的部分,描写它们的发端、根源、诞生、成长。民歌——民间音乐,是今天所有流行音乐的根。
作为民谣著述者,袁越与我的第一个不同,是精读与泛读的不同。我听得很广,很粗,而袁越听得很专,很细。我们可能有差不多的聆听量,如果以时间为计量的话,我们年龄差不多,听音乐的历史也差不多。但我把兴趣和经历放在更广泛的世界的所有音乐,而袁越几乎只专注这一种(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其实袁越听得也很杂,古典、摇滚、爵士、布鲁斯、电子、嘻哈、世界音乐等唱片他也收集很多,多有涉及,还写过一本嘻哈乐的专门历史)。所以在涉及民歌的研究中,袁越的专一、厚实、细读是我所远远不及的。由于太过广泛,我听音乐,一般以歌手为单位;对一位歌手的作品,识别到专辑的差异为止,对歌曲、歌词一般不深究;而袁越是以歌曲为单位的,每一首歌他都耳熟能详。这就导致我们听音乐时的差异,我是一个人一个人地听,只得要义;而袁越是一首歌一首歌地听,得到的是细节。他在某位歌手、某首作品上所花的时间,可能十倍、百倍于我;对某位歌手、某首作品的细腻了解程度,很可能也十倍、百倍于我。
袁越与我的第二个不同是,我们具有完全不同的音乐史观念。我对整体音乐史感兴趣,着眼的是音乐的整体运动型态和基本精神,它的历时性、共时性,它的不断的变和长久的不变,力图画出一条清晰的、不间断的音乐延绵和变化的轨迹。由此,我的写作是高度提练的,概括和抽象的,方法上是比较和批判的。许多更具体的内容,比如作者生平、艺人际遇、民歌故事之类,基本上不会进入我的写作,即使它们一度进入我的视野,一度为我所熟悉。袁越的兴趣是反方向的,他深入歌手的个人世界,深入音乐活动的过程,展开的是情节,情节的细节;故事,故事的细部;人物,人物的每个瞬间;歌曲,歌曲的歌词、音乐、录音演出详情,及其投入到世间的反响,不同人等聆听后的众说纷纭。
说到歌词,我和袁越还有一个立场与观念的不同。在《来自民间的叛逆》中,袁越依着情节发展,挑选和翻译了90首歌词。同一首歌词,如果你看到我的翻译,也许会觉得是在读另一首,完全陌生的另一首。为什么会这样?是我们的理解不同?是我译得离谱?不是,由于郝佳——一个了不起的校译者的出现,我敢说,我的那些翻译也会是完全可靠的,它们即将集成一本300多首、名为《人间、地狱和天堂之歌》的大书。对比这两本书你会看到,诗歌观念的不同,将会导致多么巨大的翻译差异。我和袁越具有完全不同的诗歌观念。读鲍勃·迪伦、伦纳德·科恩,或者保罗·西蒙、苏珊·维加,我对袁越的翻译完全不能认同,而袁越对我的翻译,可能也完全不能认同。
在《来自民间的叛逆》中,袁越采用了一种意译法,结果它们不再是原诗,而是原诗的释义,它的好处是,译文非常的浅显易懂,明白晓畅,有时接近民歌体;坏处是,它们不再是诗歌,诗人的原有构思在其中遭到了毁灭,只剩下了阐释,多种阐释中的一种阐释。
袁越曾经是一名科学工作者,从大学到留学,一直经受着科学的历练。在美国客居的13年,基本上也是在实验室度过。科学的习染,使他本能地排斥模糊、歧义、晦涩、不知所云,而这些东西,有时正是某一类诗歌的本义。对于诗歌,我同意北岛的那个观点:诗歌翻译的基本原则是“不加不减”,而袁越对此几乎没有意识。他走在另一条道路上,总是自由自在地漏译一些东西,又自由自在地衍生出原诗中本没有的另一些字词。
虽然观念迥异,我和袁越依然是同道。在阅读这本700页的大书时,我必须屡屡脱帽,时时表达我的敬意。放弃作为著译者的个人歧见,站在阅读者的立场,我相信,我和袁越的关于民谣的两种著述,都会是中国所需要的,若相互对比,相互补充,得之尤益。
2008年10月12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