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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纸媒版本在《五年顺流而下》,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在听说我有4000多张CD,还有远远不止这个数目的录音带之后,每个人都向我提出同样的问题:你最喜欢的是什么?
在很多次的张口结舌、东拉西扯、前言不搭后语、顾左右而言他之后,我渐渐掌握了这样几个回答套路:
——买唱片如买书,你不会问一个满壁皆书的人最喜欢的是什么吧?(狡猾!)
——我喜欢各种类型的音乐,不同的音乐有不同的乐趣,没什么最喜欢(说完这话准备迎接一张更困惑的脸)。
——这几年我最喜欢听世界各地的民族音乐、先锋音乐、电子音乐……(令人满意的答案)。
老外也问同样的问题。他们显然比中国人更无法想象:一个人怎么可以听那么多唱片。上百元一张的价格、从个性延伸出来的自然的爱好、生活的乐趣而不是文化崇拜,阻止了这样一种现象在西方正常出现的可能,而在中国,拥有上千张唱片绝对不是什么吓人的事。他们想不到。
我总是用一句相同的话回答老外的疑问:我喜欢听没听过的东西,喜欢寻找惊奇。
这是一段奇怪的历史。对爱乐者而言,80年代是封闭得像铁的年代:几张港台唱片都足以引起接触全新事物的巨大震动,西方音乐等于卡彭特+约翰·丹佛+西蒙和加芬克尔。时代确实是在莫名其妙的事物上发生的。打口带——当中国的垃圾船从海洋上运回整吨整吨的“废塑料”,谁会想到它会在重门紧锁的文化围墙上打开缺口?
这甚至不是缺口,因为流入的不是几张唱片几滴水,而是整个海洋。与国外爱乐者的交流使我意识到,在中国的打口一代身上,已经汇集了迄今为止最丰富的音乐阅历,以照单全收的方式,以勇于误解的方式,以生吞活剥的方式,以吞食全世界的方式。从中国打口爱好者口中滔滔涌出的歌手、乐队、音乐名词,足以使一个同龄的外国歌迷犯晕——他们听不了那么多,也没想过要听那么多。
在垃圾中寻找,寻找最新的,寻找奇迹。当十几年过去,这已经不止是寻找,而是塑造了一种文化阅读个性。垃圾箱一般的通吃是一种性格,不断寻找惊奇也是一种性格。用正史的语言,这一代中食欲最好的人物,逐渐养成了一种兼收并蓄和不断求新求异的审美本能。
在经历了大约10年的不断发现、不断惊异之后,界线出现了,寻找者走到了尽头。我先不说别人,我说我自己。今天。当我拿起随便一张唱片,我不再发现惊奇。见识过的、条条块块的、千篇一律的世界,在经历了儿童莽撞的历险后终于现出它完整的轮廓。世界并非哥伦布以前的世界,充满了未知与惊奇,世界终于是一个已知世界,走到哪里都有你知道的风俗、习惯、源流、潮向,多么乏味!
丧失了想像,丧失了激动,丧失了感觉,丧失了敬畏。更可怕的丧失出现在面对中国当代音乐的时刻,在音乐大洋上曾经经历的听觉经历让你不再有新鲜和激动。麻木,已知,对号入座,数历史,贴标签,正是这些习性在蚕食掉可能有的审美和感受。
新的!新的!新的!整整10年的激动人心的地理大发现,人手一册的、不断刷新的航海图——从第一阶段的章雷和王晓峰,从《对话摇滚乐》到《音像世界》;从第二阶段的姚大钧和郝舫,从“前卫音乐网”到《比零还少》;从第一第二第三阶段的中国摇滚乐,从崔健到魔岩三杰到摩登天空到嚎叫唱片到地下厂牌;从第二第三阶段或者现在的颜峻、欧宁、杨波、张晓舟、李宏杰和彭洪武,从地下到地地下从《通俗音乐》到《非音乐》从李劲松到“杂音”,不断的新视野,不断的新发现,不断的激动和欢呼。现在,新发现已用完。新的在哪儿?
落潮的时刻降临,在新的潮流遍地涌现之时。需要沉默。沉默正是有事在普遍发生。现在我们知道,在中国青年十余年的寻求自我表达的道路上,还有另一条道路同时在伸展着——创作的队伍也在寻找新世界,寻找激动人心的新声音。毫不奇怪的,队伍的最前沿走进了先锋音乐,这正是它寻找到的最后一次激动,是整个新声音世界的最遥远的边界。冒险已经到头,大众与此隔离着,完全不知道一群人身上已经翻天覆地,大众面对《内心的噪音》附送CD、李劲松、左小祖咒目瞪口呆之际,这一批人却已不再震惊和肃然起敬。还是已知世界。能说的不过是,在中国整体走进世界的时候,有一群人走到了世界的边缘。
这是世界边缘。这就是最新的。范式已经用完。
而词语也已用完,最辉煌的和最肮脏的,最赞美的和最骂人的,都被用尽;杂交的、混用的、脏水和热血交迸的词语,也被用尽。
语义失去意义,语气失去力气。沉默吧,还想说话的人们!
2003年9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