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转

分类: 竹堂随笔 |
药转
孟会祥
前一段,一位朋友提到“郁金堂”三个字,说是好听。昨天晚上闲翻书,忽然看到李商隐的《药转》,开头就是“郁金堂”三个字:“郁金堂北画楼东,换骨神方上药通。露气暗连青桂苑,风声偏猎紫兰丛。长筹未必输孙皓,香枣何劳问石崇。忆事怀人兼得句,翠衾归卧绣帘中。”
《锦瑟》一篇解人难。李商隐诗,很多是朦胧的。大抵朦胧诗,不便说之事,又忍不住要说,只好押弯抹角,曲为之说。一字一句,诗人自己心里清楚,个中人也清楚,若非个中人,原不想让你清楚,任你猜去。读《药转》,在未详字句时,便有怪怪的感觉,一时好奇,又搜了一些解释,果然弄得一头雾水。
郁金是一种香料,产于我国,与荷兰的“郁金香”不是一回事。 《本草纲目》谓治血气心腹痛,产后败血冲心欲死,失心颠狂蛊毒。画楼,雕梁画栋之楼,诗词中常见。郁金堂北画楼东,盖指院落之东北角。农家小院,厕所多在东北角,深宅大院是否如此,我就不清楚了。
换骨神方,服气之法,大抵是爱精握固,闭气吞液。《洗髓经》说:“气化为血,血化为精,精化为髓,一年易气,二年易血,三年易脉,四年易肉,五年易髓,六年易筋,七年易骨,八年易发,九年易形,三万六千神皆化为仙,号曰真人矣。修功不息,关节相连,五脏相固,内气不出,外气不入,寒暑不侵,升腾变化,寿同三光。”上药,《神农本草经》卷三:“上药令人身安命延,升天神仙,遨游上下。”《旧唐书·职官志三》:“凡药有上、中、下三品,上药为君,中药为臣,下药为佐。”这一句,有“方”有“药”,达到“通”的效果。露气,时在秋;青桂,或正飘香。桂树常青,所以称青桂。青桂香又是一种香料。猎,掠过。紫兰,即白及,治出血。此联,可谓有时间,有地点,而且有声、有色、有香、有触。暗连的“暗”,意在悄然;偏猎的“偏”,又故意弄出动静;连,有意无意地沾惹;猎,明火执仗地吹拂。只觉得遣字处处用心,却不清楚他想说什么。
长筹即厕筹,大便后擦屁股的竹片。孙皓长筹,典出《法苑珠林》。侯白《旌异记》载:
吴时,于建业后园平地获金像一躯,讨其本缘,即是周初育王所造,镇于江府也;何以知然?自秦汉魏未有佛法南达,何得有像埋瘗于地?孙皓得之,素未有信,不甚尊重,置于厕处,令执屏筹。至四月八日,皓如厕,戏曰:“今是八日浴佛时!”遂尿头上。寻即通肿,阴处尤剧,痛楚号叫,忍不可禁。太史占曰:“犯大神圣所致。”便遍祀神祗,并无效应。宫内伎女,素有信佛者,曰:“佛为大神,陛下前秽之,今急,可请耶?”皓信之,伏枕归依,忏谢尤恳,有顷便愈。遂以马车迎沙门僧会入宫,以香汤洗像,惭悔殷重,广修功德于建安寺,隐痛渐愈也。
香枣,入厕时为防臭气,塞鼻孔用的枣。《世说新语》中,有王敦入厕的两个故事。其一:
王敦初尚主,如厕,见漆箱盛乾枣,本以塞鼻,王谓厕上亦下果,食遂至尽。既还,婢擎金澡盘盛水,琉璃碗盛澡豆,因倒著水中而饮之,谓是干饭。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
大将军王敦,是王氏家族的重要人物,与丞相王导,以及王羲之的父亲王旷是堂兄弟,娶晋武帝司马炎女舞阳公主(一说为襄城公主)。尚主,也就是娶公主,成了“附马”。澡豆是用来洗手洗脸的洗涤剂。
其二:
石崇厕,常有十余婢侍列,皆丽服藻饰。置甲煎粉、沉香汁之属,无不毕备。又与新衣著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厕。王大将军往,脱故衣,著新衣,神色傲然。群婢相谓曰:“此客必能作贼。”
石崇家的厕所,当然也有塞鼻之枣。也有人说王敦吃枣是在石崇家。
这一联,说入厕事,总感觉到李商隐不会这么无聊,但也不清楚他到底要说啥。
尾联,我总以为大失李商隐七律圣手的水准。忆事,怀人,得句,都是不言自喻的事,这样罗列起来,不精彩。翠衾归卧绣帘中,也感觉没啥意思,翠衾不在绣帘中,难道还露天不成?有点像前六句写完,不想写了,随便煞了尾。
就这样七言八句,到底写什么,便各有说辞了。其一,就是写入厕。其人内急,解决之后,回去继续睡,甚至有人据此说李商隐便秘。看李商隐平生诗作,可能不会如此无聊。其二,写堕胎。其人以方药小产,之后回屋休息。有人说是写李商隐与女道士之事,不好说。其三,写隐情。是爱情不是,不好说。这一说法最牵强,不好找到蛛丝马迹,但让人找不到蛛丝马迹,也未必不是李商隐的初衷。诗,首先是写给自己看的。
《药转》不是李商隐的好诗,只是因为难猜,引起了人们索隐勾沉、浮想联翩的欲望。不知道的事,想弄清楚,是科学精神,而有些不知道的事,安于不知道也好。本来啥也不知道,看了甲说,激动;看了乙说,又激动;看了丙说,还激动,就太可怜了。
2021年10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