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苏轼《新岁展庆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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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苏轼《新岁展庆帖》
孟会祥
闲览杂志,见介绍苏轼《新岁展庆帖》的文章,释文中,把“季常先生丈阁下”错释为“季常先生文阁下”,断句也颇可商榷。在电脑中找到大图再看,确实是“丈”,而不是文。在网上搜释文,释为“文”者不少。盖电脑时代,为文者懒怠打字,竞相剪贴,一错既成,化身千万,无可奈何。
也是闲来无事,就细细读了一遍帖中的文字。苏书,《人来得书》《新岁展庆》二帖,是尺牍类的精品,窃以为,其格或在声名煊赫的“天下第三行书”《黄州寒食诗》之上。惭愧的是,我并没怎么在意过其内容。《新岁展庆帖》释文:
轼启。新岁未获展庆,祝颂无穷。稍晴,起居如何?数日起造必有涯。何日果可入城?昨日得公择书,过上元乃行,计月末间到此。公亦以此时来,如何,如何?窃计上元起造尚未毕工,轼亦自不出,无缘奉陪夜游也。沙枋画笼,旦夕附陈隆船去次。今先附扶劣膏去。此中有一铸铜匠,欲借所收建州木茶臼子并椎,试令依样造看,兼适有闽中人便,或令看过,因往彼买一副也。乞暂付去人,专爱护,便纳上。餘寒更乞保重,冗中恕不谨。轼再拜,季常先生丈阁下。正月二日。
子由亦曾言,方子明者,他亦不甚怪也。得非柳中舍已到家言之乎。未及奉慰疏,且告伸意,伸意。柳丈昨得书,人还即奉谢次。知壁画已坏了,不须怏怅,但顿著润笔,新屋下不愁好画也。
展庆,致贺。公择,即李常,字公择。沙枋,不详,或谓是阴沉木,多用作寿材,甚昂贵。画笼,不详,或谓是雕花鸟笼,或谓一种灯笼,大概是上元观灯时所用,阙疑。陈隆,或为人名。想沙枋画笼体积较大,需附陈隆船去。
扶劣膏,不知何物。苏轼致吴复古书云:“寄惠建茗数品,皆佳绝。彼土自难得茶,更蒙辍惠,惭悚!惭悚!沙鱼、赤鲤皆珍物,感怍不可言。扶劣膏不识其为何物,但珍藏之,莫测所用,因书幸详示谕也。近有李明者,画山水,新有名,颇用墨不俗,辄求得一横卷,颇长,可用大床上绕屏,附来人纳上。江郡乃无一物为回信,惭悚之至。儿子无恙,承问及。”
吴复古,字子野,又字远游。此简见《苏东坡全集》卷八十。据徐邦达考,《新岁展庆帖》作于元丰四年元月二日,误。论定此误,有两个根据,要而言之:
起造事。东坡元丰三年(1080)二月一日到黄州,居定慧寺。是年春夏移居临皋亭,营“南堂”,帖中“起造”之事,固不谓此。元丰四年冬,雪中营“东坡雪堂”,元丰五年正月堂成,与帖中所述正合,则《新岁展庆帖》,当作于元丰五年元月二日。
扶劣膏事。苏轼《答吴子野之一》:“济南境上为别,便至今矣。其间何所不有,置之不足道也。专人来,忽得手书,且喜居乡安稳,尊体康健。某到黄已一年半,处穷约,故是宿昔所能,比来又加便习。自惟罪大罚轻,余生所得,君父之赐也。躬耕渔樵,真有余乐。承故人千里问讯,忧恤之深,故详言之。何时会合,临纸惘惘。”由是知苏轼在黄州得吴复古信,始于到黄一年半,即元丰四年八月,则受赠扶劣膏、写信问扶劣膏为何物、以扶劣膏赠送陈慥,必更在元丰四年八月之后矣。
广州美院陈锴生先生《新岁展庆帖年代考》考之颇详。
上海俞丰先生《经典碑帖释文译注》,由苏轼致李常书及苏辙相关文章推断,更增确证。苏轼《与李公择》:“秋色佳哉,想有以为乐。人生唯寒食、重九,慎不可虚掷,四时之变,无如此节者。近有潮州人寄一物,其上云扶劣膏,不言何物。状如羊脂而坚,盛竹筒中,公识此物否?味其名,必佳物也。若识之,当详以示,可分去,或问习南海物者。子由近作栖贤《僧堂记》,读之惨凛,觉崩崖飞瀑,逼人寒栗。”苏辙《庐山栖贤寺新修僧堂记》作于元丰四年五月初九日,因知苏轼受赠扶劣膏,必在元丰四年五月初九日之后,至重阳节许。
建州,在今福建,福建“建”字所由来。
木茶臼子、椎,研茶工具。
受信人季常,即陈慥,字季常。苏轼《岐亭五首叙》说:“元丰三年正月,余始谪黄州。至岐亭北二十五里山上,有白马青盖来迎者,则余故人陈慥季常也,为留五日,赋诗一篇而去。明年正月,复往见之,季常使人劳余于中途。余久不杀,恐季常之为余杀也,则以前韵作诗,为杀戒以遗季常。季常自尔不复杀,而岐亭之人多化之,有不食肉者。其后数往见之,往必作诗,诗必以前韵。凡余在黄四年,三往见季常,而季常七来见余,盖相从百余日也。七年四月,余量移汝州,自江淮徂洛,送者皆止慈湖,而季常独至九江。乃复用前韵,通为五篇以赠之。”可见二人交情之厚。
至此,不求甚解,《新岁展庆帖》大意是:苏轼给您说:新年未能致贺,这里祝您一切好!天稍微放晴了,您身体怎么样啊?近来我盖房子,总会有个头儿。您啥时间能来黄州?昨天收到李常来信,说过了元宵节就动身,估计月底到这里。您也这个时候来,怎么样?我估计元宵节,我的房子还不能竣工,也没法出门,所以就不能陪您夜游了。沙枋画笼,这几天随陈隆船运过去。现在先送上扶劣膏。我们这儿有个铸铜匠,想借您存的建州木茶臼子和椎,让他试着仿造一个。要是有人去福建,或者让他们先看看,到那里买一副。请付给我派去的人,会好好爱护,随后奉还。天还冷,多保重,我这儿忙忙碌碌的,不周到的地方您原谅。苏轼再拜,季常老先生阁下。
子由,苏辙字。“乌台诗案”后,苏辙谪筠州(江西高安)监盐酒税,期间与方子明有交往。其《余居高安三年,晨入莫出,辄过圣寿访聪长老、谒方子明,浴头笑语,移刻而归,岁月既久,作一诗记之》云:“朝来卖酒江南市,日莫归为江北人。禅老未嫌参请数,渔舟空怪往来频。每惭菜饭分斋钵,时乞香泉洗病身。世味渐消婚嫁了,幅巾绦褐许相亲。”莫,通暮。时苏辙颇佞佛,然而方子明所赠舍利,是否释迦真身所化,盖亦无稽也。“亦不甚怪”之事,是否谓此,亦不可知。
元丰八年(1085),苏轼自文登赴京,过长清真相院,舍苏辙所存舍利。元祐二年八月,苏轼作《齐州长清县真相院释迦舍利塔铭并叙》,载《东坡全集》:
洞庭之南,有阿育王塔,分葬释迦如来舍利。尝有作大施会出浴之者,缁素传捧,涕泣作礼。有比丘窃取其三,色如含桃,大如薏苡,将寘之他方,以众生福田。久而不能,以授白衣方子明。元丰三年,轼之弟辙谪官高安,子明以畀之。七年,轼自齐安蒙恩徙临汝,过而见之。八年,移守文登,召为尚书礼部郎。过济南长清真相院,僧法泰方为砖塔十有三层,峻峙蟠固,人天鬼神所共瞻仰,而未有以葬。轼默念曰:“予弟所宝释迦舍利,意将止于此耶?昔予先君文安主簿赠中大夫讳洵,先夫人武昌太君程氏,皆性仁行廉,祟信三宝。捐馆之日,追述遗意,舍所爱作佛事,虽力有所止,而志则无尽。自顷忧患,废而不举,将二十年矣。复广前事,庶几在此。”泰闻踊跃,明年来清于京师。探箧中得金一两,银六两,使归求之众人,以具棺椁。铭曰:
如来法身无有边,化为舍利示人天。伟哉有形斯有年,紫金光聚飞为烟。惟有坚固百亿年,轮王何育愿力坚。役使空界鬼与仙,分置众刹奠山川。棺椁十袭閟精圜,精光昼夜发层巅。谁其取此智具权,佛身普观众目前。昏者坐受远近迁,幂行黑月堕坎泉。分身来化会有缘,流转至此谁使然。并包齐鲁究海壖,邝悍柔淑冥愚贤。愿持此福达我先,生生世世离垢缠。
柳中舍,不知何人,又称“柳丈”,当与“季常丈”类。味其辞意,柳中舍当于陈慥关系更密迩,考虑到陈慥之妻,即著名的“河东狮吼”的柳氏(戏曲中的“柳月娥”),莫非为陈慥外家亲戚乎?
学书实不必细究碑帖文辞,碑帖不可句读者夦矣。然而,留心其文字内容,也未尝不是有意思的事。2017年9月6日记。http://s3/mw690/001Tm1ZAzy7e1FnmAdIc2&6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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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羽菡兄说及“何日果可入城”的断句,我当时就犹豫过。仔细想想,还是按习见的断法好,于是改过来。谢谢羽菡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