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嵌

“我像熄灭的海岬缩回到峭壁的衣领中。”

假如没有《鳄鱼街》和对它整日细筛摇米式的劳作，我写不出这样的句子。《鳄鱼街》就是舒尔茨笔下的“真迹”，就是那一本书。他给予我的想象都浓缩在一个瞬间，我愿意无数次复述这个瞬间：在那一刹那它像“不死鸟一样呼啸着翱翔飞升，所有页面都燃烧起来，发出光芒”。

仅仅是为了这个瞬间，“书”也是值得追随的，“即使它们很快化为一堆灰烬。”我学着像书里的叙述者用“发亮的刀子把甜蜜的白昼切成银色的块状”，“在夜深人静的时漫步在那些冷却的页面之间”，我明白了“日常”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在天才的时代，在梦想的共和国，在光明的某处生出的“一个虚幻的第十三个月份”，“在童年最初的时光”，我发现，它就是全能的、慈悲的神。当哈达街的乌鸦，这天空中飞舞的黑色剪刀，“把黄色的地平线那端露出的鱼肚白”、“剪成一条条明亮的碎片”；当它模仿以墨涂唇的读书人把自己的黑漆铸到铁里去；当它寄存于光秃秃的树上，迎着西风，垂下它坚硬的黑色唱针；我感觉到：“这就是人生，所有的一切都静静地镶嵌在自身之中。”

看到面团，会想到发酵的梦境。看到七星瓢虫，我想到消防队员。我看到消防车和红西服，我会想到阿德拉酿制的覆盆子果汁。听到手风琴的声音，我想起有一年在茅荆坝的出口，听到的鸟儿的啼鸣。走进厨房，拉开厨门，看到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我会想到舒尔茨的小说《暴风》——“在那里锅碗瓢盆组成了黑暗的国会”。每日临对一个U形的空气池塘，偶尔看到斜拉电线上闭目养神的燕子和窗台上的麻雀，仿佛看见《天才的时代》那扇打开的窗户——“在窗沿儿的壁带上蹲着灰斑鸠和欧斑鸠，正在春风里微微颤抖”。在入户谈判去征收服务站的路上，尤其是沿着赤峰学院东墙穿过西南地村，看到那些孤零零散落在废墟和野地里的院落和院外院内被破旧的阳光瓦棚遮盖起来的棚厦，听着里面的狗吠，我想起小说《牧神》里那“最遥远的海岬”，我理解了“那个院子的直布罗陀。”

我被鼓舞着，“习惯性地踏着仪式般的步伐”，我挥击着鼓槌，我的军鼓时有时无，但我已经是鼓声的一部分。

  （文中所引部分皆来自布鲁诺·舒尔茨的小说集《鳄鱼街》，广西师大出版社，林蔚昀译）

（2020.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