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肉桂店》

张永渝

如果说《鳄鱼街》是一场有目的的漫游，《肉桂店》就是一次突然降临的灵魂出窍。前者向内坍缩，后者向外扩张，象征着创作衰老与初生期的状态。

小说的情节简单：父亲的皮夹落在了家里。叙述者回家拿皮夹路上之所见所感。

       “将自己出卖给了另一个国度”、“已经迷失”的父亲之种种反常的表现构成了小说的前奏——“他的脸和头上长满了蓬乱的银发”；和猫交换眼神；午餐时突然起皮，学着猫的样子，“踮着脚尖走到隔壁空房间的门口，小心翼翼地透过锁孔向里窥探。”父亲向内塌陷，逐渐沉陷在美的虚幻中。

为了拯救沼泽里的疯子，人们通常的办法是将他尽可能地拉到日常生活中，用日常之甜来平衡幻想的苦涩。小说里的家人也是这样做的，他们陪父亲散步，将他拉进“充满了混乱和昏昏沉沉的嘈杂人声”的剧院。

   但叙述者显然得到了父亲的真传。简直就是缩小版的父亲。或者说，他用繁复精微的幻想为父亲反常的行为辩解。他成功了——“一阵冷颤流过天空那辽阔的表面和摇晃的布幔”。

   当剧院那人造的“天空的虚幻暴露无遗”，“发出颤抖”的不止现实世界，还有上来就被砸晕的读者。

很快，在叙述者的牵引下，灵魂出窍的读者进入了梦境，开启了一段奇幻、玄妙和难以捉摸的冬夜旅程，让人想起荷兰艺术家埃舍尔的画和诺兰的《盗梦空间》。

埃舍尔利用结构中透视的错误来描绘那些看起来似乎合理，在现实中却不可能出现的画面。那诡异、矛盾、令人过目难忘的平面蕴含着许多代数和几何的原理，这和舒尔茨的《肉桂店》有异曲同工之妙。梦境刚刚开始，他就开始了拆分与分形的实验——

——“天空看起来仿佛是散开了，它被拆了开来，分成一个又一个迷你天空，像是迷宫中的隔间。”

——“因为在夜晚幽暗的微光中，街道会不断增生，彼此纠缠，互相交换，在城市深处展开——这么说好了——双面的街道、替身的街道、说谎的街道，以及骗人的街道。”

叙述者回到平面，回到他擅长的喻体——地图，稍一顿挫，仿佛人前打了个幻儿——他的想象迅速增殖。如果说《鳄鱼街》是摇曳不定的冷光，《肉桂店》就是喷涌的岩浆，这冷暖色系构成了叙述色彩、内容与情绪上的对质关系。同样是关于创造的思索——前者是形态上的坍缩，后者是没有道理的增殖。这个夜晚过于丰饶了，以至于它“不断地为这地图加入新的街道，创造出虚假的排列组合。”

叙述者似乎在强调文字的平面性，以其达成一种间离的效果。在他欲擒故纵的魔法的控制下，天空的生命本质得到了揭示——“那一晚，天空把自己的内在裸露了出来，像是许多解剖标本，展现出光的螺纹与多重层次，一片片夜色的浅绿剖面、空间的血液以及夜晚迷梦的组织。”一般的作家，一辈子的书写能抵达此处的段落，该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伟大构思。但这只是舒尔茨小说众多奇景中“普通的”一处。

此时，内心独白的摄影机开始下降，回到了与一般之儿童心理等高的位置，随着机位的下降，一个读者自领的好奇的“谜团”终于解开——“那些奇特、诱人的店铺还有几家是开着的······我叫它们肉桂店，因为它们拿来做镶板的深色木头就是这个颜色。”

这一处的顿挫至关重要，终于在极尽绚烂的叙述和想象之后，大河通过了险峻的峡谷，来到了宽广的平原。我们的小说获得了水乳交融、灵肉合一的叙述的私密性。

终于我们走近了那“弥漫着浓郁的颜料、清漆和香料的味道”的“灯光幽微、昏暗而又肃穆的”肉桂店。

读者也被带入了电影《盗梦空间》里的第二层梦境。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2020.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