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衰的图景
——《鳄鱼街》“赋《诗》断章”式的解读
张永渝
“这里的不幸在于,没有任何事能有任何结果,也没有任何事能到它终极的样貌,所有动作在开始后就凝结在空中,所有姿势在完成之前就被消耗殆尽,以至于无法跨越某个死点。我们可以在这个地区的各种意图、计划和预期中发现巨大无度的蓬勃和挥霍,这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然而它只不过是过于早熟的欲望的发酵,这就是为什么它软弱无力,而且空洞无比。在任何事都太过容易的氛围中,再渺小的渴望和瞬间的热情都有机会发芽,膨胀。它们长成没有内涵的肿瘤——轻浮而灰暗,像是空心的野草或是灰色多毛的罂粟,用无足轻重的迷梦和幻影织成。”1
罗马尼亚诗人索雷斯库提醒我们,研究20世纪的文学,几何和语义、背景、修辞一样,是同等重要的工具。比如,分析小说《鳄鱼街》,就离不开圆规和量角器的帮助。
让我们来做一个语文实验:打开手机里的APP“网易云音乐”,搜索窦唯的《高级动物》,播放。同时找出一张白纸,用圆规画一个圆,然后借助量角器将如下词语或短语均匀地标示在圆周上:虚假。空洞。早熟。阴柔。模仿。做作。无足轻重。没有方向。无法控制。平面化。不确定。慵懒放荡。漫无目的。草率。黏腻。游移不定。轻浮。灰暗······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用一把镊子在小说的矩阵里夹出有代表性的形容词及其短语来充当等长的词语半径——“平庸”的定语。我们从定语的顶端顺着等长的、“平庸的”线段向下,会落在时代症候的中心,这个中心人称“早衰”——意即无论是虚假的平庸、空洞的平庸、阴柔的平庸、草率的平庸、黏腻的平庸、漫无目的游移不定的平庸,抑或是平庸的模仿、平庸的做作、平庸的不确定、轻浮和灰暗的平庸——种种情状与行为皆指向时代症候的圆点——早衰,而不是颓废。
《鳄鱼街》是一部以早衰为主题的速写集。如上词语、词组单个出击或随意组合可以呈现出一个个神奇的场景或富含哲理的图景。
虽然看起来有政治和现实的隐喻(比如“火车票的投机买卖和贿赂”2),即便有,也是调料。关于早衰的构成,我们必须深入到技术层面才能找到拼图之各部。而拼图的每一部分都关乎创造的奥秘。如我们沿文前所引极尽描绘早衰之特征与后果的文字稍稍回溯,我们可以找到创造之早衰的部分原因——“在我们的语言中,没有任何词汇能够拿捏,衡量这现实的深度或厚度”——词汇与修辞的凋零与文法的堕落往往相辅相成,这是创造力早衰的重要原因。举一个就近的例子,发生在WH抗疫其间。为此我曾写过一篇短文《次生灾害》,现摘录如下——沉浸于百年不遇的大事件中,我们要关注它对汉语造成的次生灾害。如作家FF在日记里提到的某对“感恩”这个词的乱用。又比如某四线城市的初中语文老师或班主任要求学生在电视和网络上摘抄XX以来一些有着满满正能量的句子。另有一些跟风的急急屁、邀宠献媚不得要领的半吊子大批量生产一些狗屁不通抗疫诗以赚取地级市报纸副刊的一点小版面。”
某些作者的真诚与勤奋是发自内心的。这才是最大的悲哀。抽空了常识与技艺的努力在开始后就会凝结在空中,谄媚的姿势在完成之前就被消耗殆尽——他们以为自己的写作多少会有一点价值。这真是天大的误会——他们“在误会中不断纠缠”,直到他们的“狂热和兴奋消逝在毫无必要的努力和徒劳的追逐中。”3
早衰的另一个原因是在平庸360度全方位的渗透下,创造力和叙述意志的衰弱。创造者开始热衷“模仿”和“虚幻”——“在这个城市里,平庸的人们没有任何张扬的本能,也没有什么不同凡响的黑暗的热情。”4
或许早熟也是早衰的原因——“就连这里的女学生都以一种别致的方式系蝴蝶结。他们以独特的方式摆动纤细的双腿。而在她们的眼神中也带有那污秽的瑕疵,在其中躺着已经成形的未来的堕落。”5
舒尔茨这篇华丽的小说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灰暗的街区——鳄鱼街——古地图上“空洞的白色地带”——“像是黑白照片,或是绘有粗劣插画的小册子。这种相似性已经超越了一般的比喻”6。他的伟大之处在于,“乐景写哀情”——小说以繁复的想象和无畏的激情描绘空洞,以绚烂的文辞和密不透风的意象填充“白色地带”。尤为刻骨铭心的是——一场从“以巴洛克全景画风格绘制的地图”7开始的漫游带给常人包括那些“美中不足的女店员”8也无法理解的——仅仅臣服于天马行空的想象和宁静而蓬勃的叙述——那来自语言之微茫的希望。
如果我们变得平和一些。关掉本域艺术活动现场的投影仪,打开东欧文学的幻灯机,放上欧洲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社会现实、德罗霍贝奇的街景、犹太特性的幻灯片,我们会在不断的叠加中找到另一个、更加接近卡夫卡和贝克特的现代主义文学的圆点——荒诞。
(2020.8.25)
注1—8:详《鳄鱼街》,林蔚昀译,广西师大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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