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捞月——布鲁诺·舒尔茨小说《鸟》阅读笔记
(2020-08-12 21:27:17)分类: 杂文、随笔、评论 |
猴子捞月
——布鲁诺·舒尔茨小说《鸟》阅读笔记
好像即是现实,
而立体的现实一如仿佛之平面
——《有感》·张永渝
立秋之后,清凉了两日,边城又举起自己的坩埚。太阳放出专注、雄辩、无可置疑的火蝾螈。在一个毫无征兆的午后,它突然炸开,万千的词语像飞矢从天而降,在靠近地表的位置变成仙桃上的绒毛和炽烈的针茅,它刺激人们的脖颈和脸颊。终于,一些呵痒不能症的患者发了疯。在柏油路、在水磨石台阶上、在拐角,在靠近交通岗亭的位置慢慢地融化,像是被食盐处理过的蜗牛。这是我第十次阅读《鸟》的感受。
舒尔茨一入汉语,想象被封为冠军侯,修辞获封长平侯。二位将领杀伐征战,极大地拓展了现实的疆域,并将从“仿佛”出发的比喻和夸张的平面转化为活色生香的现实和流动的时间。
我们试看两例,一则是立体的鸟缓缓地回到平面——
几个星期后,当这些盲眼的花苞绽放开来,迎着光亮,房间里充满了彩色的喧哗和闪烁不定的啾鸣。这群新房客站在窗帘轨上,靠在衣柜的带状装饰上。它们在有很多把手的吊灯上筑巢,住进锡制枝桠和阿拉伯花纹的深处。1
一则是鸟从平面飞到空中。这让人想起徐冰的大型装置艺术作品《鸟飞了》,这幅作品从 "鸟"的简体向繁体、楷书、隶书、小篆一路演变, 最后追溯到远古象形文字的 “鸟”, 一群”鸟”飞向空中,扇动着“自由”或“创造”的“载体”,驮着“鸟”或“字形”的“主旨”,飞向创始之最初的状态,朝着窗外飞去——
当父亲在研读那本厚重的鸟类学概论,翻阅那些彩色的图片时,那些长着羽毛的奇幻生物仿佛就从书页中飞了出来,让房间里充满了拍动不停的彩色翅膀,紫红色、蓝宝石色、铜绿和银色的羽毛。喂食的时候,它们在地板上聚成一块五彩缤纷、波浪起伏的花圃,像是一张有生命的地毯······2
在林蔚昀先生的帮助下,我们看到了汉字的“鸟”在飞,努力要飞出汉字;我们又看到一些附着于汉字的“鸟”的意念在飞,努力要回到“鸟”的翅膀、轻盈和自由里。布罗茨基认为隐喻通常由两个因素构成,在文章《钟摆之歌》中,依照I.A.理查兹的说法,他将“描写的对象”概括为“主旨”,将“与描写对象发生意象上或仅仅是语法上的联系的对象”概括为“载体”。为了强化亚历山大城对卡瓦菲斯创作的重要意义,他进一步指出:“那个‘载体’,就是亚历山大;‘主旨’就是人生。”3套用这句话,兼及徐冰装置作品《鸟飞了》的文字与现实的隐喻,我们或许可以说:在父亲砸下大笔银子,从世界各地的“动物观察站搞来一堆受精的鸟蛋,把它交给比利时的巨型母鸡去”孵化之后,他已经获封创造之神。在日常之神的信使阿德拉闯入之前,在他搬来搬去的“鸟类王国”中——“想象”是载体,“鸟”是主旨。反之亦然。或者“鸟”是主旨而它的载体是“无限的可能” 。
必须指出的是,立体的鸟回到平面和平面的鸟飞到空中是相连发生的,在小说中表现为段尾接段首的物质形态——真像是一位孩童在翻阅一本名为《鸟飞了》的立体书:合上,鸟归隐,空山幽静;打开,鸟飞出,发出“混乱的尖叫”。此处,恰是养鸟故事(而非小说)的中心位置,而“仿佛”这个词就好似一个钢制的合页,将积极地酝酿、激越的创造和创造的深化、光荣的失败稳妥、有力地连接在一起。
合上,我们跳过故事的中心,来到小说的序曲部分。这段神乎其技的场景描写是我被食盐融化的主要原因。《鸟》从头看,对读者的心智是巨大的考验。此处,长平侯与冠军侯之用兵如大河决堤,联想与奇喻的进攻势如奔马,波翻浪涌,难以名状——
昏黄无聊的冬日到来了。锈红色的大地被一层破破烂烂的白雪桌布覆盖着。这块桌布根本不够大,在许多地方,棕色或黑色的木瓦板屋顶露了出来,有如一艘艘小船,在那下面藏着被烟熏黑了的阁楼一一它们像是炭化的大教堂,密布着肋骨般的椽子、檩条和支架,如同冬日狂风那黑暗的肺。每个清晨,我们都会看到一些夜里新长出来的烟囱和通风口,它们是被夜晚的狂风鼓胀起来的恶魔的风管。清扫烟囱的人无法摆脱乌鸦——它们在黄昏时候站在教堂前大树的枝桠上,有如活生生的黑色叶子。它们拍打着翅膀飞起来,然后又黏回树枝上,每一只都回到它该有的位置。破晓时分它们成群结队飞起——像是大块的煤烟和一片片灰。4
在一篇赏析文章中,我视舒尔茨为盛夏之神。其实他是妥妥的四季之神,每一个季节,无论是从抽屉抑或迷宫的暗格,抑或从布料堆积的几个世纪的黑暗进入,无论是拄着拐杖还是坐着蓬顶沙沙作响的马车,无论是携带兀鹰的标本还是彗星在黑暗的炉膛中形成的胚胎。我们都将见到一个个易于亲近的、被布鲁诺·舒尔茨式的想象和修辞精心照料的季节——那里其小无内,其大无垠,繁复浩荡、曲折幽深。
我们看他笔下的《春天》——
这是某个春天的故事。这个春天比任何一个春天都要来得真实、不凡和明媚一一它彻底又严肃地贯彻了这两个字的意义,让自己成了灵感的宣言,用最明亮欢快的红色字体写成,那是密封蜡和日历的红,是彩色铅笔的红,热情的红,是从远方发来的喜庆电报的紫红色······
如下是他小说《八月》里的夏天——
每天,炎炎夏日从我们位于集市广场的二楼公寓那个阴暗的房间穿过:空气的条带在寂静中颤抖,一块块阳光在地板上做着燃烧的白日梦,手摇风琴的旋律从夏日金黄色静脉的深处流出;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钢琴的旋律,不断重复弹奏着两三节副歌,音乐晕倒在阳光中白色的人行道上,消失在正午的火光里。
小说《第二个秋天》借父亲的手稿大肆赞美那个深沉美丽的季节——
秋夫,秋天,它是一年中亚历山大1的季节,在它宏伟的图书馆中聚集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所有荒芜的智慧。喔,这些衰老、羊皮纸一样泛黄的清晨,它们像深夜一样,因为智慧而甜美!这些狡黠地微笑的上午,有如容智的重写本,层次繁杂的泛黄的古书!啊,秋日,这个爱开玩笑的老图书馆员,穿着泛白脱色的长袍,在梯子上爬上爬下,品尝着所有世纪和文化的果酱!每一幅风景对他来说都像是古老传奇的序言。
从某种意义上说,布鲁诺·舒尔茨笔下没有传统意义的景色描写,他把于小说有益一切必要的物和概念都拟人化了,这种拟人化的敷设、转换与构建绝非简单平面上如减速带一样的文字隆起,它是如建造大厦、打印人体器官一样全面的、立体化的内在的结构与功能上的构再造。简言之,我们不妨将他笔下的四季看成一个个优异的种族,而归属各个季节的风景正是一个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通灵的信使。它们和小说里的人物、动物和植物、家具等各种物件一样,有着自己的性格。说到众生平等之概念,视野所及,于小说一门,布鲁诺·舒尔茨是贯彻得最彻底的思考者。
在大型立体书《鸟飞了》的第四、五页,出现了一个火炉边脸庞干瘪、多骨、却不乏专注的、有着“皱巴巴的坚硬皮肤”、有着“起茧、深邃眼窝”的像兀鹰一样的父亲形象——这是他科学研究的一部分/望着“永远无法参透的火光”/“闻着冬日火焰那金属的咸味和被烟熏过的气味/感受着火蝾螈冰冷的抚摸——/它们正在烟囱的风口舔食发亮的煤灰。”
父亲把梯子当高跷俯瞰室内的众生(现实生活);对生意心不在焉;耳朵贴到地板的缝隙里去聆听;“带着恐惧和狂喜的颤抖注视着阿德拉的每一个动作”;“对呵痒的敏感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如果将父亲一系列满怀热情的怪异举止与创造的发生学对应,我们会得到来自创造的积极地暗示——何妨——转换视角;谋取非功利的闲暇;机敏;勇于在日常中发现;特异性的敏感与沉浸式的疯狂。
当然,创造性因子的强力转化更加离不开“一种猎人与艺术家之间的狂热”和不计成本的投入。大型立体书《鸟飞了》的第12、13页,是一群“奇形怪状的雏鸟”——这些“弱不禁风、赤裸驼背的蜥蜴般的小动物”,是未来的孔雀、雉鸡、松鸡——还有长大之后将变得脖子赤裸、“皱巴巴的脸上布满了肿瘤的”兀鹰。
徐冰和舒尔茨作品中的鸟都是有效的复数。不同的是,徐冰《鸟飞了》里的领袖是实为众鸟的众鸟之王西穆尔格5,而舒尔茨小说里鸟的领袖就是这只兀鹰。他的爪子像极了父亲“修长有力、瘦骨嶙峋”的手掌。越过立体书故事的中心,在紧邻的16、17页,我们见到了这只兀鹰,像极了第4、5页上的父亲形象,立体图画下方的文字脚本缩减自小说的原文——“在我的面前是一具木乃伊/是父亲的干尸/母亲也注意到这诡异的相似性/虽然我们未曾讨论过这件事——/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兀鹰和父亲共用一个夜壶。”——这些文字无论对于边城绘本史还是内陆高原愚氓之阅读接受史,都是精心动魄的叙述。此种想象,对于遥远的东方任何一个从事写作的人来说,都是一种压迫性的存在。扩展到更大的范围,我们看到,在短篇小说的竞技台上,布鲁诺·舒尔茨套着文法拳套的勾拳一次次为它赢得击倒性的胜利。
父亲不满足于简单的孵化,他觅求更具突破性的创造。他做起了媒人,在阁楼里为鸟儿举行婚礼。此举可视为创造之后传播的隐喻。创造之精神、技法与范式的播延,使得父亲的阁楼成了想象力的诺亚方舟——“所有长了翅膀的生物都不远万里前来驻足。”——此种不容置疑的夸张句式彰显了作者叙述的强大意志。
在此种意志的推动下——“成群的鹤、鹈鹕、孔雀和其他各式各样的鸟会从天空中一拥而下,飞到我们的屋顶上。”这是创造者最高光的时刻。我们的立体书此处亦如喷了清油一般,在灯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相邻的20、21页,很快,“盛会出现了一个令人沮丧的转折。”父亲和他的王国搬到了放旧物的储藏室。这显然是创造力衰退的标志。但父亲依然保持着忘我的状态,只是多了一些自我解嘲的笑容——他在妥协。
终于,现实生活派出的闯入者阿德拉“突然”出现了,“她很快做出了决定” ——这里写出了现实生活对艺术创造之破坏的随机性。——“打开窗户,挥舞着手中那根长扫帚,把一整个房间的鸟儿搅动了起来。”——“阿德拉像是酒神愤怒的女祭司,挥舞酒神杖,跳着毁灭之舞。”
风暴已经过去,翅膀的云团已隐入天际。故事以父亲的脆败结束。这一只身材不断缩小的、“带着忧虑和羞愧神情”的兀鹰终于没有飞到空中,他走下楼,像一个“被流放的国王”。他即将归来,立体书的封三除了被击溃的想象,还有一则预告——“预知详情如何,请关注大型立体书《着魔》。”
想象与创造在现实中脆败的事实,让我想起徐冰的装置作品《猴子捞月》——一个钩着另一个,二十一个不同语言、字义为“猴“的文字,从天窗顶端直到底层喷水池的水面,宛如一行连绵的草书悬空而降。这一个个的“猴”字,好似现实中的一只只猴子,他们在捞取可能的月亮。我们是否可以说,所谓创造,不过是猴子捞月。重要的不是猴子与幻景,而是想象的勾连。同样,所谓文学,不过是一个终将失败的孵鸟故事,引人入胜未的必是鸟和王国的蜃景,或是奇喻的灵魂出窍式的飞翔。
(2020.8.12)
注1、2、4:详布鲁诺·舒尔茨小说《鳄鱼街》。林蔚昀译,广西师大出版社。
注3:详布罗茨基散文集《小于一·钟摆之歌》,黄灿然译,浙江文艺出版社。
注5:本王家新、沈睿编《最黑暗与最明亮的——二十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诗人作品新译集》之王家新的序言《飞越七重海洋的众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