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信

它皱缩得厉害，像一块正在接受敲打的钢板，封面下部有“革命日记”四个大字，上部是一艘渔船，来自嘉兴，三个纤细的烫金字揭示了它的出处——“南湖（船）”，船头被一个主演射雕英雄传的香港演员盖住，船尾是一张花仙子的“贴人儿”，这种即时贴八十年代后期颇为流行，翻开笔记本，霉味刺鼻，里面散落着黑色的霉菌和淡褐色的各种图案的水印儿，有蒜头鼻、酒糟鼻和神秘的洞口。受卡夫卡《洞》的启发，昨天刚写完一首和洞有关的诗。

另有一面朦胧的镜子，我想起布鲁诺·舒尔茨小说《查尔斯叔叔》里的那面圆镜。也是不久刚刚写过。  中间有彩色的插页，圆形或长方形的演员照片，如吴海燕、张乐、花晓青、张玉梅，符合八十年代《大众电影》封面的审美标准。

笔记本首尾都有撕扯的痕迹，脊背锁线的位置霉菌丛生，露出了线头。夹住的半页记着两笔书账，一笔240元的已经划掉，一笔60元的账目压着一则歪斜的、简易的欠条。

另有一封信夹在这小32K、红色塑料皮的笔记本里——是26年前，昭蒙师专一位同学写给我的读后感。两页16K白纸的边缘已经破损，另有多处断裂，缺失，尤其是沿着对折后复折的边缘。纯蓝的钢笔字多有漫漶，全文尚可通读。

开头引了我的两首诗作的片段，这两首诗有浓烈的模仿痕迹，受到海子《北斗七星，七座村庄》和余光中诗歌的影响，它们没有被收入作品集。她将这两首与我其他的描写社会现实和人性冷漠的作品对比，如《多余的人》、《围观》、《灵魂》等，认为我在尝试多种风格。这些概无细节、用力过猛的作品除了《张三和李四》（即她在信中提到的《原因》）外，都被我流放在41部作品集之外。

这封信的写作时间较为清晰：“3月7日。”它像一面标识时间位置的三角旗，引我向1994年3月张望。彼时某一天下午，我举办了一场中国现当代诗歌朗诵会，从穆木天《苍白的钟声》开始，止于伊沙的《哀哉屈子》。一位同学用一天时间在牛皮纸上写下20余位现当代诗人的作品，我们将它贴在文科楼西侧阶梯教室的墙上。并将海报贴在校园各处。100余人参加。

同年6月、毕业季的一个下午，93中文系师姐、朔方文学社社长李亚昕找到我，说她即将毕业，准备将文学社社长之职委任与我，具体的话我忘了，大意是她认为我有能力、也有热情把朔方文学社办好。除了王文彬老师，她是我在师专遇到的第二个伯乐。我当时非常激动，也很意外，因为我和她从无交集，我想她的选择和这次朗诵会以及之前之后一系列的文学活动有关。

这个笔记本与我一堆发霉的作品集放在一起，他们在发潮的、蛛网密布、宁城老窖之包装箱里的初遇可以追溯到2014年，那一年母亲的三楼租给了开公寓的小李。寄居此处的第一本、第二本书已经板结的不成样子，与之相较，这个本，这封信还算体面。

又响起电钻声。楼下会议室的装修工作已近尾声。放下笔，我有些茫然，那个欢腾的、人声鼎沸的阶梯教室浮现在眼前，这封信的作者就坐在下面。紧邻洒满阳光的窗子，是顾城的《一代人》、海子的《抱着白虎走过海洋》，沿缓坡向下，靠近门口位置，是北岛的《一切》——

一切都是命运

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2020.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