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

张永渝

“有一次，看到我平静一些了，父亲小心地靠近我，用温柔语气说道：‘其实这世上只有书本而已。书是一个神话，我们年轻的时候相信它，随着时间流逝，我们就不在认真对待它了。’我那时已经知道书是一个目标，需要我去完成。我感到肩上那伟大使命的重担。我没有回答父亲，我一脸不屑，心里充满着倔强而阴郁的骄傲。”这一段话来自布鲁诺·舒尔茨的小说《书》。这一段是书里最忧伤的部分，这个旋律不时在各处响起。让人想起曾经读过的书和它们琴键一样书脊。

年少时，“书”象征着新奇、未知、勇气和美好的情感。那时我们的巧手还没有变成流沙，以为我们无所不能，可以寻着书的指引走向高处，找到人生的真谛。奇思妙想会变成书里的故事，我们的骨骼可以变成书的结构，我们的关节可以化作“起承转合”和必要的顿挫。一定会写成自己的书，直到垂垂老矣放到膝上······那些值得纪念的瞬间可以变成书里的插图，插图上的花草一如路边所见：当下的秋英和蜀葵，夏日的抱茎苦荬菜和腺茎独行菜，春天的连翘和山桃、冬日柏树枝头的积雪。草木依然，插图里却失去了我们。我们的著作变成珍贵的残篇在阁楼或小棚的某个破旧的纸箱，落满了灰尘，残破不堪。这已是最好的结果，更多的可能是它已还俗，变成了沸腾的纸浆。

张枣诗云：“书未读完，自己入眠”。漫长的岁月就是一场事先张扬的审慎又不乏积极的大梦。梦里，厚厚的书稿像彩霞一样被收进五斗橱。“这彩霞发出炫目的火光和深浅不一的紫红。”日日勤剪裁，这些瑰丽的彩霞终于被装订成册。变成了一本“书”，这样的“书”里藏着无数个瞬间。其中有这样相似的瞬间，属于每一个勤勉的创造者：“在那一刹那它会像不死鸟一样呼啸着翱翔飞升，所有页面都燃烧起来，发出光芒。”

书是一个神话，想象是他盛情邀请的客人——“有客有客，亦白其马”（《周颂•有客》）——且看那被奇喻驾驭的白马，向着子夜，向着光芒休憩的驿站，疾驰而去。

（2019.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