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陋之人
妄说教头
——《夜晚的超现实》读后
“戛然而止,像蝴蝶落在一朵花上”
——《春天》·董辑
张永渝
如果我笔下那个麻木而自足、现代诗方兴未艾的边城真有刀客和浪子的存在,长春董辑的意外到来,如丘处机之于发蒙期的郭靖。“长春董辑”而非董辑,虽然没有诨号,籍贯和名字的组合依然保留点豪侠之气,这更容易和粗鄙的边城诗人打成一片,虽然这个教头的任期短得像一根拇指,但六次任上还是留下了一些万金油式的口诀和三板斧的简易图解。边城诗人水平不高但帮派混杂,三五人孤一堆,皆有“后继无人”的烦恼,常常在近亲里找听众,熬鹰一般对待想当然的徒弟,每日都发些“生不逢时”的牢骚。长春董辑留下的口诀如一根细细的麻绳,也救几个井底的蛙儿跳进了外面的池塘,叫声里也有了一点“锈逗味,西瓜味/众口难调的cult味”(参拙作《大旱之年》)。井边的麻绳连着一把密钥,那就是“常识”——现代诗的基本原理——可能它什么也打不开,要么就是配错了,不适合某一把个人的锁,但这不重要,幸运的是,它指定了一个方向,或一种可能的路径——爱因斯坦说:“从希腊哲学到现代物理学的整个科学史中,不断有人力图把表面上极为复杂的自然规律归结为几个简单的基本概念和关系。这就是整个自然哲学的基本原理”,这符合牛顿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中提到的“法则一”,它被后人称作“简单性原则”。——边城诗人首先需要做的就是回到“现代诗”的常识,如果实在模糊,那就回到典籍,现成的索引有哈罗德·布鲁姆的《西方正典》和民国时期诸大师开出的书目。那时,董辑留下的麻绳会变成一条曲线,提醒边城诗人要记住——“生命首先是厌烦,其次是恐惧”(菲利普·拉金诗《多克里和儿子》)——“又一次,把浪费了许多次的感伤/再浪费一次,再为少女的小腿/行一次珍贵的注目礼吧/走过春天的少女全部变为了女人”(董辑诗《春天》)。
不喜留白,董辑常处于激情满溢的状态,如胀破的葡萄,他收拾着身边的事件与场景,建起了一个简易的漂流码头。饱食终日的边民不事锻炼,这段不算短的漂流刚进行到一半就已经疲惫不堪,虽一页一页不乏惊喜,却不由自主想起下水码头的烤玉米和馒头片来,没出息但虚荣,像不停快进的碟友,说以来啥都看过,追问起来记不住几个人名。抛开《诗人传》与《二十世纪的艺术》里的群像不谈,我印象最深的是库管白老师和“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诗人邵春光,当然还有锅炉工小孙的视角、拉金也常用的詈语,“我”的幽默、戏谑、深情和叙述的腔调。相比之下,《网络诗人简史》里的国骂就有些刺耳;《你们——致诗人》里的“我”过于强大了。
董辑是一位真正的斗士,无时不在准备着战斗与拼杀,对抗着时代的不公、陈腐的观念和吃人的体制。他不停的议论、感慨、评论,独享的孤独少而又少,这使得他的声音总在“往上拔”,我承认,董辑有很好的发声方法和强大的控制力,但难免也有声带疲乏的时候,这时会造成一种不必要的误解。伊卡洛斯式蜡制的愤怒使高亢的尖角在玻璃上划过,构成了一种搅动着坏情绪的声音的暴力,如罗伯斯庇尔欲用自己干净的胰子球洗去别人灵魂上的污点。董辑和他们不同,他更多是向自己下手,但隔着毛玻璃,如这几句—— “写诗,我这么写/“几把”的星星/“草比”的蓝天/“泥马笔”的微风”, 难免有些莫名其妙。
2008年11月,董辑应该在长春新文化报工作,这个月有一首诗《陌生的秋天》,写得温婉、平静:“而我只能听懂/往事中的季节/而我关上窗户/独对一架旧书/在内心深处,听一会/悄悄地,时间的赤足”。边民慵懒却惆怅,神往闲适的成都,如钟鸣言,这个时代,一切都太快了,性、革命······据他说,柏桦的儿子叫柏慢——庸俗的辩证法在这边蠢蠢欲动,借一个初学以为得计的嘴——“快就是慢,慢就是快”。董辑在他红透边城的一首诗《春天》里写道:“孤独却一直把我锁在房子里”;“戛然而止,像蝴蝶落在一朵花上”,我希望这是真的。
董辑有两首长诗值得重视,一首是写于2002年的《诗人传》,一首是写于2008年的《父子童年对比录》,前一首血脉贲张,痛快淋漓;后一首平常如话,中气十足。董辑确是赋中高手,滔滔不绝,一而贯之,这和他的性格有关,董辑年轻时像极了老邵氏大导张彻镜前的英雄——斩钉截铁,炯炯有神,寒暄之后就开打——因为遭人暗算、所以拜师学艺、最后下山寻仇。写到后来,多了些调料,铺排不改、愤怒不改、白眼不改、亢奋不改,亦是习见的顿挫和修辞,多了些戏谑、幽默、手疾眼快的近身魔术和起合的新式样——如导演刘家良镜前的好汉,依旧是硬桥硬马,稳扎稳打,多了些小人物的世故与可爱。
2010年红山诗会,董辑曾朗诵过《诗人传》,给边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酒精、性和骄傲/搅拌成粘稠的生存之酸/把你们内心的黄金/腐蚀成了一堆堆/生活中的废铁”,我想起《诗经》里的句子——“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当时整日酗酒,徘徊在酒精依赖的边缘,清醒了好好想想,董辑实在厉害,短短几句总结了老百姓的四大追求——“酒、色、财、气”,只可惜钱是虚的,斯蒂文斯说:“金钱是一种诗歌”,拉金说:“钱清晰的和生活有关”,两个多么不同的诗人啊,果如柏桦在《现实》中所言:“而冬天也可能正是夏天/而鲁迅也可能正是林语堂”。带着这样的伪辩证法来读《父子童年对比录》,可以仿制出这样的句子——“而清水也可能就是可乐/而《四大名著人物点击与知识问答》也有可能就是四大名著”。
李义山有名句云:“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在这个颠三倒四的年代,“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匪言不能,胡斯畏忌",“听言则对、诵言如醉”,写诗全然无益,没必要咬牙切齿、用力过猛,但不妨为它痴守终生。如果有一个情绪缩小器,用来细品董辑的愤懑,看到的何尝不是满腹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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