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德里克·沃尔科特
翻译:王敖
一
平凡的面孔,平凡的声音,平凡的生活——也就是说,不包括电影明星和独裁者的,我们大多数人过的生活——直到拉金出现,它们在英诗中才获得了非常精确的定义。他发明了一个缪斯:她的名字是庸常。她是属于日常,习惯和重复的缪斯。她住在生活本身之中,她不是一个超越生活的形象,不是一个渴求中的幻影,而是一个习惯于长期独身的男人朴实无华的伴侣。
我们想到拉金的时候,“长期独身的男人”似乎比“单身汉”更贴切,因为这个词引起与僧侣有关的联想,暗示着他等待确切的词句来临的时候表现出的中世纪式的耐心,以及读者心目中的一位赫尔的图书管理员执拗的自我献祭——因为没有什么比一个图书管理员听上去更普通,更平庸。到了晚年,他越来越安静,他似乎乐于加强他自己制造的这种印象——图书管理员拉金,一个让自己在丝质的安静中作茧自缚的书虫。
如果赫尔就是生活的全部,如果工作就是蹲伏在心脏上的冰凉的癞蛤蟆,如果兴奋和激情不过是可疑的痉挛,那么显然我们能读到的最有光彩的诗莫过于这首《日子》,它的题目和它“齐斯通滑稽警察剧”式的结尾同样简练,而且可笑得让人害怕:
日子有什么用?
日子是我们活着的地方。
它们来临,它们唤醒我们
一遍一遍,又一遍。
它们要快乐地度过......
“它们要快乐地度过。”结果,在日子里,上帝是保姆,上帝是校长,上帝是牧师,上帝是警察:
除了在日子里,我们还能活在哪里?
啊,解决这个问题
会带来穿着长袍的
奔跑在田野上的
神甫和医生。
——《日子》
再看这些诗:
荒草一样模糊的国度,
石头间出没的游牧者,
身材矮小的,鸠形鹄面的部族
还有黑暗的早晨,厂房矗立的城镇里
鹅卵石般紧靠在一起的家家户户
对他们来说,生活就是慢慢地死去。
——《无话可说》
生活首先是无聊,然后是恐惧。
无论我们是否利用它,它都会离去,
留下的是,把我们蒙在鼓里的东西
做的选择,还有衰老,然后是衰老的唯一结果。
——《道克雷父子》
读者打了个冷战并点头。这是心灵的净化吗,这是精神的救赎吗?你觉得就是如此吗?
如果是这样,让他的诗合集成为英国流行畅销书的原因又是什么?去年秋天,这本书在出版后两个月之内一共卖出了三万五千册。拉金地下有知,也会困惑于这样的反讽:没有什么能比作者的死更能促销他的作品,他曾经很显眼的离群索居也会带来一小笔财富。作为一个受大众欢迎的隐士,他也许会掩饰说他的书不过是“一堆废物”,但它们却一直被购买,被阅读,被借走,被偷窃,被编目。
他更想要的命运大概是这些书被廉价出售,被忽视,因为他“无话可说”,可事实却大相径庭——他的追随者的数目堪与一场摇滚音乐会的观众相当。即使是《降灵节婚礼》和他最后一本薄薄的诗集《高窗》也拥有大量的读者。
然而,他想要的那种命运真的被否定或者被认可了吗?如果他大量的读者主要是过普通生活的平常人,那不是因为拉金有意调整了自己的语调去适应他们,像其他受大众欢迎的诗人那样,比如吉卜林、弗罗斯特、贝杰曼、斯蒂维·史密斯。表面上看来,他的生活并不是什么榜样,其中没有任何值得嫉妒的地方。让拉金受欢迎的部分原因是他的爱国主义。但那不是苦涩的,沙文主义的对英国权力衰落的悲叹,甚至不是他对这种权力的嘲弄,而是一些温柔的,甜蜜动人的东西——它们讲述的是悲伤的关于平凡的真理,正如他的榜样之一爱德华·托马斯的诗那样。
这位很少被阅读的先驱经常把他的仿效者引向了广受欢迎的道路。因此,拉金的受欢迎并非全靠他自己,而是大大地受惠于托马斯。
这是托马斯的《白杨树》:
日日夜夜,除了冬天,所有的天气里,
在旅馆,铁匠铺和作坊之上,
道路交汇处的白杨树谈论着
雨,直到它们最后的叶子从头上落下。
这一段是拉金早期的诗:
鸽群在薄薄的石板瓦上群集
身后是西边洒来的一阵细雨
它扫过每一个缩着的脑袋,每一片收紧的羽毛,
鸽子们拥挤在让它们最舒服的,温暖的烟囱周围。
——《鸽子》
拉金的诗里(比如《降灵节婚礼》这样的诗)有一种乔治王朝时期的庄重得体,它知道英格兰的狭小,而且从来不让诗句在他的很多惜别之诗里跃出音步的铁道线。然而,他的惜别都指向哪里?从来都不是国外,永远都是英格兰,一个被悄悄地热爱的英格兰,正如在托马斯的诗里一样,而且以某种方式超越了贝杰曼那种对往昔建筑的怀恋:
有一次,寒冷的新年刚来,
从另一条铁路线北上英格兰,
我们停下,然后,看着那些
拿号码牌的人,从月台飞跑向熟悉的大门,
“啊,考文垂!”我惊叹。“我出生在这里。”
我长长地探出身子,斜着眼睛寻找迹象
想证明这个城市仍然是“我的”,
良久,我发现自己甚至搞不清
哪边是哪边。那放自行车货箱的地方
我们以前是不是每年从那里出发......
——《我记得,我记得》
这条空荡荡的街,这片被洗得平淡的天
这空气,在秋天里显得无奇
它像一道反光,构成了眼前的一刻----
一种按老皇历酸掉的时间,
一种不会被事件凸显的时间。
——《三重时间》
或者,毫无愧色地使用赞美诗的格律:
那将是逝去的英格兰,
那些林荫,草地,小径
那些市政厅,雕花的唱诗台。
以后会有书;它会继续留在
展览馆;但所有留给我们的
将是水泥和轮胎。
——《逝去着,逝去着》
拉金像一个撤回老家的吉卜林,他的帝国被缩减到日常所熟悉的“浮着工业废料的运河”,还有这些东西:
卖便宜衣服的,又大又凉爽的商店
按简单的尺码清楚地排开
(毛衣,夏天的便装,长筒袜,
颜色是灰,褐,棕和海军蓝)......
——《又大又凉爽的商店》
还有:
......一个名字刺耳的小站
庇护了黎明时分的工人们;转身投向
属于天空,稻草人,草垛,兔子和野鸡的孤独,
还有,变宽的河流缓慢的流动
层层金色的云,那闪光的,点缀鸥鸟的泥巴......
——《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