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或火焰
(2024-02-04 20:38:21)| 分类: 赏析 |
博物馆或火焰
陈
我渴慕的就是独自生活
在博物馆完成一生的散步
归程从这城市惟一的旧建筑中裂开
进入朱门,一个古老的锥体
研磨着我变暗的眼神
盲者趋临的一场火灾
突如其来又几乎不存在
热;无形的野兽发出低吼
将血液炙干却退回骨头
我的身体是灰烬前哆嗦的纸张
但火焰是装订它们的唯一绳索
我不知道被谁暗示而来
引力和运动彼此不能看到。
是我激活了这些词语的亡灵
还是它们攫住了我?
这是宿命悄悄选定的事业
没有结果,只有一再重临的开始
有如一个孩子与纸张间的凝视:
凸透镜在阳光焦点上突变燃烧!
悬在两个时代脱钩的瞬间
谁能抽身而去?嘶叫的火车
神出世纪最后的狂飙,被挟持者
在轮子间紧张验算距离
坠落和上升含混难辨
但我的旅行存在于另外的向度
从博物馆到股票市场
只有胸膈两侧的距离。
我需要在被保存的昔日中生活。
操着同一种母语、人们又快又薄地滑动
我深患失语症;青春期热病中
锐利的语境,正一块一块耗空
或许博物馆是我一小时的难友
在挽歌中被“镭射”瞄准
一支歌被它的结束句刺伤
突起的尖音消解掉已成的部分
最后是被一笔勾销的歌名
我关心过的词根像久积的欠账
博物馆的阴影,压迫我说出,命名。
人们,我没有把写作的载力回避
不:我原以为前方城堡越来越清楚
但到达的只是遮阳棚下啤酒阵的闪光
多清晰,多好看的黄昏云朵
像乌托邦狂风里猛摇的黄杨树叶!
我确信冻僵的博物馆已从睡眠中探出
拒绝一个脑积水症者的哀悼
夕光中的博物馆,紧缩,透明
一如被击碎的盐巴
预示出鲜血的程度。
我轻轻敲击它褐色的廊柱
回声干涩像我死去祖父的踝骨
我想起我灵魂的朋友:两个伪圣诉撰者
他们非凡的拖负被一夜狂风掀翻!
是否博物馆有三种隐喻:
死亡之刃刻在诗歌骨头上的图案。
城市无法摆脱的芒刺背囊。
一群重重下压的老鹰尸体。
三者相互涉入又一分再分
我,只是一个幸存的“在场者”
闪光的玻璃幕墙建筑上
伴舞女人华贵的亵衣像蜂群晾开
融资小经理的鞠躬弯得太低
看到大亨皮尔·卡丹牌的裤裆已经开线。
博物馆在夕光中倒影渐行渐远——
一个时代的眼睫缓缓合上……
诗章啊,虚构的血缘幻象
我和你一起已走得太长久
短暂的,窃来的小小光明
在倒置的博物馆快“保不住重心”
僭妄的词根,大动脉中凸凹的文本
突然狂奔到我疲竭的心脏
又向更广大的空无弹起:
吾生之梦必迎着醒来写作
那个说“是”的人,必靠修改自身过活
在博物馆激励的高度上
我还能漫步多一会儿?
就像火灾中跃起的豹子
它弯曲的脊梁在使劲避开命运
但命运最终会追上它
我渴望诗歌展开得比豹子还快
但结构将比豹子的脊梁平些
我应该把博物馆移入一只蝶蛹
用来培育母语诗歌的蛾子
风暴欲来,让我将它码好
它不是遗产,而是传统
因此,它拒绝用来向市场进贡。
让一个书呆子同命运交锋!
孤悬的、销铄的博物馆
像狂风吹空的仓库回到我的脑袋
在我眩晕的灵魂上面
能否挽留为生存压弯的羊皮书卷?
我的志向还是生活节制者的志向:
为词语缺席的记忆辗转难眠?
或许更深的失败会成为我一生的博物馆。
谁能让李杜飞逝的谱系返回下界?
……让我依然在火焰和纸张间历险
我想不出比这更恰当的姿势。
词语在火阵中闪出迟疑的光芒
但博物馆对于旧时代的幸存者
却是肯定,见证和噬心的命名
灰烬!请与火焰再挨得近些
像我母亲种植的金合欢
不要在风暴中飞走
让那些旧时代迂阔的承担者
在火灾前拼命默记住将焚尽的诗篇
紧跟着到来的或许是新生的事物。
忙碌的人群啊,谁知道清理血液
靠的是被时代裁成两半?对称的部分。
博物馆是火焰和玫瑰轮回中升起的可能:
我把脑袋伸进局部的光芒
将光芒和灰烬一道写进书卷
苗雨时赏析:《博物馆或火焰》
一个知识分子诗人,在特殊历史时期,他的生命“被时代裁成两半”。他带着焦灼、惶恐、惊悸和不安,走进了本市的博物馆,想从博物馆的典籍里,寻求生存之道和诗歌写作的“词根”。博物馆是一座大型建筑,里面储存和展放着一个民族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遗物和文献典籍。在一个新兴的现代化城市,它显得古旧与暗淡。诗人是个“书呆子”,他渴慕独自生活,甚至想在此度过一生。然而,当他走进在博物馆,面对那浩瀚的一切“老式的事物”,却突然感到仿佛“盲者趋临的一场火灾”,“突如其来又几乎不存在”,似乎有一种“热”流涌现,“将血液炙干却退回骨头”,“我的身体是灰烬前哆嗦的纸张/但火焰是装订它们的唯一绳索”。
在此种奇绝情境下,诗人急需要弄清他与这博物的关系。他自问:“是我激活了这些词语的亡灵/还是它们攫住了我?”是否能在被此轮回中,重临一个新的起点?他“有如一个孩子与纸张间的凝视/凸透镜在阳光焦点上突变燃烧”!
因为我们正处在“两个时代脱钩的瞬间”,谁也不能抽身而去。历史如同一列“嘶叫的火车”,一声汽笛,告别了世纪末“最后的狂飙”,而后裹挟着乘车的人们一路飞奔。在这样的时期,“坠落和上升含混难辨”。我既不想退回,又不打算向前。我的生命之旅存在着另外的向度。
诗人现实的生存与写作的境遇是:
两难的抉择,生存的困顿,只能让我与博物馆作朋友,哪怕仅“一小时”也好。在那里,听一曲挽歌的消失。我寻找我所关注的“词根”,“像久积的欠账”,博物馆也逼迫我为其“命名”,我不能回避我的诗歌写作的承载力。
黄昏时分,我站在博物馆前,云霞飘移,黄叶摇落。博物馆在夕阳中,紧缩,透明,静默肃立。“我轻轻敲击它褐色的廊柱”,谛听古老的回音,我不相信“圣词”,我的生命只能依托民族血脉的绵延与支撑。
博物馆似乎有三个隐喻:
“三者相互涉入又一分再分/我,只是一个幸存的‘在场者’”。但眼前的景象却是时尚的风情、卑微的灵魂和无耻炫富者的人间世态。
一个时代的落幕,而前景苍茫,迷惘。但我们和“诗章”,因挚爱而相伴太久,因而不能失语和退场。哪怕从博物馆里窃来的只是“短暂的”“小小光明”,也要让“僭妄的词根”、“大动脉中凹凸的文本”,进入我的“心脏”。并“向更广大的空无弹起”。“吾生之梦必迎着醒来写作”。时代的变革,也要求诗人修改自己的生存,为自己的写作身份重新加以精神定位。
在人类文明的高度,我要让博物馆化蛹为蛾,放飞我们的母语。博物馆不是遗产,而是传统。我要把博物馆置入我的心灵,让我续写被生存压弯的“羊皮书卷”。尽管“为词语缺席的记忆”令我“辗转难眠”。也许,我会失败,我的失败成为“我一生的博物馆”。但为了让“李杜飞逝的谱系返回下界”,我依然会在“火焰和纸张”间历险。我要始终保持着舍我其谁的战斗者的姿势,让词语在火阵中放射出光芒。而博物馆对于我这个旧时代的幸存者,就是肯定、见证和噬心的命名。
最后,诗人这样咏叹博物馆:
这首诗,写诗人与博物馆或火焰的互动关系。此种吟述,实质上是诗人与人类古老的文明交流与对话,拟从中借取原始的火种照亮今天的世界,使之趋向人性的完善、完美,实现了生命个体的真正的自由、尊严和解放。尽管这种乌托邦十分美好,但也极为沉重和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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