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绝唱乡土之离骚——刘小放论
(2023-10-06 12:48:31)| 分类: 诗人论 |
生命之绝唱
刘小放(1944— )河北省黄骅县人。上学至高中二年级辍学。后种地、当兵。1979年转业到河北省文联工作。现为河北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诗集有《我乡·间的妻子》、《草民》、《大地之子》等。
新时期刘小放的诗歌创作,大致走了三步:现实——历史——人。几乎每一步都有力作出现。这是一个“大地之子”在心灵之旅中留下的一串诗的足迹。也因此,他为新乡土诗的发展做出了独特的贡献。
诗人“曾经是渤海滩上的庄稼汉”。渤海滩历来是一个苦地方,洼大村稀,地碱水咸。生长的多是耐咸植物,景色单调而苍凉。然而在诗人儿时的记忆里却也是一片神奇的国土。且不说田埂上那些可以充饥的“羊角菜”、根甜花美的“艳芙苗”、以及象征着“长命”的马莲草,曾和他幼小的生命结合在一起;就是那无边的“苇洼”也装满了他“放牛”、“扑蚂蚱”、“挖泥鳅”的欢乐,而每当傍晚,站在高高的土堤上,望远海归帆,更带给他无数金色的梦幻……
诗人是带着浓郁的乡情和对故乡人民坎坷的生活道路的了解,重返故乡的。故乡急剧变革的现实,以及由此而来的那种生机蓬勃的新生活气象,给了他强烈的感染和激动。正如他在《回乡》一诗中所吟唱的:
我是朵快活的云
飘回家乡
飘回月牙河边古老的村庄
又听见布谷鸟的啼叫了
又闻见麦苗的清香了
让我心中的思念化做雷声吧
在空中爆出
金色的诗行
应该说,诗人乡土诗创作的出发点,是现实的灵感和诗情。由于他熟悉和热爱家乡的土地与人民,所以他这时期的诗歌就带有鲜明的地域色彩和浓烈真挚的感情。他回忆童年,马莲草“纯蓝的花朵给我美的向往”,“她教我唱不屈的歌”(《童年》);他从一根“浸透了一代代的血汗”的祖传的槐木扁担上,感受了祖辈的辛勤与劳苦(《接过祖传的扁担》);也在一只磨成“琥珀色”的“牛角号”上看到了家乡逝去的斗争风云……这一切延伸进现实,更使他感到故乡重获新生的可贵与美好。他“回到故乡,胜似梦乡/我盘腿坐在土炕上”——
高粱秫秸的饭篮
端上来热腾腾的生活
粗瓷大碗里
溢满了乡野的芳香
——《我盘腿坐在土炕上》
的确,故乡的春天来临了。这是一个泪滴与汗滴发芽的季节。在这个季节,不仅人们的物质生活变了,他们的内心世界也开始涌动一种新的欲望、新的追求。因此,在诗人的诗中,无论是写二叔断了多年而重又拉起的胡琴声,责任田里青年夫妻愉快的劳动,翻盖新房的热闹场景,还是母亲深情的慨叹,妻子甜蜜的笑容,乃至一棵杜梨树、一柱傍晚的炊烟、一根新竖的电视的天线……由于今昔的映衬,其中都流荡着一缕沉凝而清新的情思。
1982年以前,为诗人创作的第一个阶段,也就是着眼于现实的阶段。这一阶段的代表作,是 1982年发表在《诗刊》第9期上的组诗《我乡间的妻子》。这组诗的发表,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正当诗坛笼罩在一种沉重、悲愤的历史反思气氛中,诗人把笔投向农村新生活中农民所呈现出的美好的精神世界,无异给沉闷的诗歌界吹来了一股新鲜的清风。
《我乡间的妻子》,包括四题:《庄稼院的女王》、《房粱上,有一窝燕子》、《试鞋》、《明天,我要回城里上班》。这组诗,从平凡具体的日常生活的几个侧面,深情地抒写了农村劳动妇女质朴、善良、勤劳、贤惠的美德在新的生活中所焕发出的楚楚动人的光辉。
《庄稼院里的女王》,通过几个典型而又生动传神的生活画面,写妻子孝敬老人,照料孩子,愉快地劳动的情景。一句“女王”的概括,凝聚了全诗的情思。请看其中的一节:
回到家,放下耙子抓扫帚
鸡围她转,鹅绕她唱
大灰兔向他行着注目礼
猪圈里,一群小崽前呼后嚷
他行使着神圣的权力
乐滋滋地来回奔忙
提着沉甸甸的食桶
挥着铁勺当指挥棒
啊!我能干的妻子
庄稼院里的女王
《房梁上,有一窝燕子》,写妻子救活小燕。但不是就事写事,而是通过事表现妻子纯洁、善良以及她充满幸福感的生活热望。你看:她爱怜地捧着小燕“放在炕头暖着”,精心地为它们编篓作窝,“高高地吊上梁柁”。而当小燕长大要“远走高飞”的时候,她又“找来红艳艳的丝线/拴在小燕的脚脖”,并殷殷地叮嘱它们“明年春天/还到俺家里作窝”,于是:
小燕子,飞了
绕着我家土房转了三圈儿
她站在门口,久久地望着……
在诗人温婉多情的笔下,年轻的妻子成了真正的诗人。美好的情思,善良的心地,无尽的遐想,都在这情与景会的瞬间升华到一个崇高纯净的精神境界。
其他两首诗,写的是妻子对丈夫的感情。《试鞋》是:“我的足音牵着她的目光/空中流着一条爱的动脉”。《明天,我要回城里上班》是:“她总嫌提包容量太小/盛不下家乡生活的温暖/装多了,她怕我路上受累/装少了,心里又觉得不安”。这两首都是深情绵邈、令人心热的篇什。
这组诗的艺术魅力在于:诗人把自己的主观情思与人物的美好心灵,置于日常生活中,在一种甜蜜与和谐的气氛中交感、汇融,无需任何雕饰,便创造了一种优美的诗境,于自然质朴中见真情,在清淡疏朗里显浓郁。
诗人这一阶段的诗歌,在现实的关怀中,表达了对故乡的感戴和渴望报答的感情。虽然诗人的感情是深挚的,但他对生活的理解还停留在表层。关于农民的历史命运、农民与土地的关系的深层思考还没达到一定的历史与美学的深度。因此,还缺乏文学的深度品格。尽管对乡土诗来说,它已达到一定的艺术高度,但离真正的峰峦,还有一段距离要走。
1985年至1989年,为诗人创作的第二阶段。这一阶段,诗人深入到农民生活的历史底脉,写他们颠踬顿路的命运和他们对命运的抗争。主要作品有组诗《草民》、《村之魂》等。
渤海滩,古代是囚犯流放之地,蛮荒而苍凉。由于历代人们在这里拓荒、垦植,才使这片贪瘠的土地成了人们繁衍生息之地,人烟才绵延不绝。
《草民》、《村之魂》这两组诗,为我们展现了这里的历史图景:
地上面是——
“九河下梢,汇一汪甜甜苦苦的绿色血”,高梁地里“高梁叶,哗啦啦”:
风 吹动大平原的方阵
吹动旷野饱满的谷妞子草
地平线上,匍伏着古铜色的庄稼人
呵,那是我含辛茹苦的父亲母亲
地下面是——
地下仿佛覆盖着一个古老的村庄
我大骨架的祖先
率领着他一代一代握锄杠的子孙
安息在这葱笼的旷野
故乡的人民就这样生于斯、长于斯、葬于斯。生死不离开这土地。然而,在这土地上他们是怎样一种严酷的历史命运呢?诗人在《血灯笼》中,为我们讲述了流传在当地的一个惨烈而悲壮的故事。
这是怎样一个故事呢?
一个年青的汉子,不能得到最起码的生活条件,被苦难挤出了生活常轨,选择了历代农民最后的出路,落草为寇(这使我们联想到连林冲这样的人也曾在此地被逼上梁山),然而他的第一次抢劫就错了,当他发现鲜血染红灯笼的,是他久别归来的父亲,他恸哭着,抽出镰刀,剖出自己的心,扑倒在父亲的身旁。两代人的血浸红了灯笼。“村民们潮水似地赶来/都铜雕似地垂下了头/那一盏血红的灯笼/灼痛所有的眼睛”。你看:
那是一盏血灯笼
燃在浓黑的夜里
祖祖辈辈的村民
都不堪回首仰望
这首诗,表现了这块土地的凝重与悲壮,不仅揭示了这里历代农民的苦难,而且“血灯笼”是一个历史见证,它上面燃烧着人民的鲜血,滚荡着野性与善良交织的灵魂。
命运如此悲惨,那么,他们的生存状况,生存方式又是怎样的呢?“老祖父”的身世为我们作了回答。请看《哦,老祖父》一诗的几节:
即使你在长眠的九泉之下
那青铜的烟锅也闪着大地的沉思
你掏的那挂大车拐了几道弯了
黄泥路上,还回荡着你的吆喝声
你攥出指印的那根杉木锄杠
至今还握在儿孙们的茧手之中
你闯关东,走西口的经历呢
结成故事,挂在老槐树的绿荫里
你曾以农民的伟大
倾囊相助逃荒的灾民
你也以农民的狭小
与族人争夺一条二寸宽的地埂
你把全部的血汗留给了土地
又把质朴的倔犟留给了儿孙
这首诗,从几个方面,揭示了渤海滩人的豪迈、勤苦,伟大与狭小,质朴与倔犟,为他们塑造了一尊历史的雕像。“老祖父”身上所体现和积淀的就是这块地域的传统和深厚的人文精神。正是在老祖父的带领下,“一个绿色的家族”,“一个匍伏的家族”,坚持不息的“生”的信念,拧成了“一条历史的纤绳”,才得以延伸至今,而翘望千百年的梦想。
这样的历史,这样的人生,这样的命运,这样的生存样式,就是我们今天进行社会改革的历史前提和基础。诗人在这里写了生与死,人与土地,文明与愚昧,懦弱与强大滞重的历史感使他困惑,人民的生存意志,又使他萌生不可遏止的对未来的渴念。诗人的思考是深刻,他已进入了我们时代精神演进的艰难而奋发的历程。
这些诗,思维宏阔而沉实,诗人在阔大的历史时空里遨游,最终又落在恒凝的大地。他写历史,不是简单地树立一个对立面,而是要沉静地深化和发展昨天,使之与今天对接。这是一次现代意识对古老文化的巡礼,他寻找确定的是东方人生的根。因此,他站在浑茫的大地,扇动诗的翅膀,为我们拓展了一片浩阔、幽深、苍劲、旷远的艺术境界。
1990年以后,为第三个阶段。
在现实与历史考察的基础上,如何实现农耕文化转型,建构农耕文化的现代形态,成了诗人这一阶段思考、探索的重点。随着思想解放的深入,“人”的主体意识被推到显著地位,而诗人的主体意识也得到了强化。这样,人与土地的深层关系,人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和价值,这一切都进入了诗人的艺术视界。这就是以大型组诗《大地之子》为标志的一系列诗歌的创作。
《大地之子》由十首诗组成。其中,在《地母啊》一诗里,诗人以极大的热情,汹涌澎湃的气势,歌颂土地,赞美土地,表现了诗人带有宗教情绪的崇拜:
我裸露着古铜的肌肤
挺起岩石的胸膛
谷妞子草捧出高贵的春天
云缝里滴下云雀的欢鸣
我的双脚深深插在泥土里
跳动的血脉在苍茫大野里喧响
我和车前子马齿苋黄蓿菜蒲公英一同呼吸
我和蚂蚁田鼠晰蜴螳螂一起成长
呵 雷暴 冰霜 苦难饥饿
呵 绿树 村庄 坟墓 天堂
母亲与菩萨同坐在莲花之上
我高举起草叶与诗歌 明澈与吉祥
诗人站在天空之下,大地之上,感受到他自己的生命被土地所滋养,他的命运、他的生死,都与大地同在。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不可擅离的宿命。这一发现,使他惊喜,使他扑捉到了生存的信念与自由的空间。在诗人心目中,土地是图腾,土地是精神皈依的家园。诗人这样深情地歌唱:
在那神圣的太阳的照耀里
我如金色的婴儿统体透亮
在这温暖的大地的怀抱里
我才郁郁葱葱活泼壮旺
噢嗬嗬 云霞里闪射出一只小鸟
那是我的灵魂颤栗的歌唱
对土地崇拜,也是对人的生命创造力的崇拜。人才是土地的主人,历史的主人,世界的主人。你看:那黑麻子老祖父把红缨子长鞭插进“义和拳”的“香炉”,“草民百姓聚来天光地气/大洼里卷起冲天的旋风”(《当你甩起红缨子长鞭》);你看:在那蝗灾年中,“它们吃人们/人们也吃它们”,“那真是奇异的年景”,“人们吃着蚂蚱过冬”(《蝗祸》);你看:父亲那根“闪着铁色/闪着血色”的桑木扁担,他倒下去,“他的扁担 还挺挺插在泥土里/竖起他死不甘心的筋骨”,如今,作为传续,扁担已到儿子手中,但是扁担有了“断裂声”,诗人这样唱道:
父亲 请原谅儿子的莽撞
因为儿的肩膀比你的宽厚
儿的担子比你的沉重
难道你没望见
南国的新桑已经成林
属于我的扁担已经长成
——《铁血色的扁担》
这里扁担是象征,是代与代之间的沟通与桥梁,是历史的传递与接续。诗人从传统走向现代,从对人的本质力量的张扬而走向对自我的崇拜。这就把人的主体意识提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历史高度。诗人在《大地之子》中这样歌唱:
走出祖传的土房茅舍
走出那神秘的地平
挺立着 我是世界的中心
这是诗人发自生命底层的呼唤,这呼唤必将震动中国大地。但在大地上真正建立起“人”的世界并不容易。几千年的积重,要想改变,决非短时间内可以实现。它需要整个中国历史的跃动,也要经历人们灵魂的冲突、震荡、断裂、层递,是一个充满创造和极其痛苦的蜕变过程。但无论如何,民族要发展,社会要进步,这也是不可逆转的时代走向。现在,诗人为我们建构了一个诗的现代神话,作为一种精神的引导,仍然可以使人们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
刘小放对乡土诗的贡献在于他摆脱了传统的乡土诗的拘禁,扩大了它地审美领地,不仅深入了农耕文化的层面,并以深邃的哲学意识楔入人类生存的本质。这样的艺术空间,就不同于小农意识的天地,而为人们极大地拓展了心灵的界域,从而具有了现代人类学的价值和意义。
这才是真正的新乡土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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