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望:渐渐远去的帆影——“冲浪诗社”诗人述评
(2023-03-30 08:21:47)分类: 诗人论 |
伊蕾是“冲浪诗社”中唯一的女性诗人。她在诗歌朝圣上的道路上起步很早。上世纪70年代就开始诗歌写作。她带着一种隐忍、沉眠的女性内核的生命,以温婉端丽、符合社会规约性的姿态,走向诗坛。当年的诗给人一种淡雅、清新的印象。然后,在短时间的沉寂中,适值时代的风潮的巨变和激荡,突然间唤醒了她内在的生命,迸发出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冲腾。她出生在大海边,生命是属于海的,是被捆缚在大地上的波浪;然而,她的灵魂是火,是炽烈无羁的火焰。水与火的撞击、冲突、缠斗,构成了她生命情调的充盈、复合、饱满和巨大的张力。80年代,是她诗歌创作的喷涌期。她把自己的艺术追求界定为三型:“情绪型、未来型、悲剧型”。在世界范围内60年代以降的“女性意识”全面觉醒的文化背景下,她以浪漫主义和带有后现代主义“自白派”特点的创作,震动了中国诗坛。她的诗中的“女人”,是包容了“女权意识”、“女性主义”后,以个体生命体验书写精神奥秘的“女人”。诗人以个性的方式,由内而外地言说女性的权利,批判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对传统的封建主义文化给予强力的冲击。其间的代表作,就是《独身女人的卧室》。这首诗发表在《人民文学》1987年第1.2期合刊。全诗十四节,每节一个标题。分开来,各自独立;合起来,一个整体。关于这首诗的总的主题意向和诗意内涵,她在一次诗歌笔谈中曾这样点明:“……我的年龄和经历使我感受到的,首先是道德的压迫,而受道德压迫最深的是爱。失去了爱的自由,就失去了全部自由?两千年对爱的审判,应该在我们这一代结束了!”这首诗的发表,引起了广泛热烈的争论。犹如一粒石子投入湖中,不仅搅起了诗界的波澜,也掀动了社会的风涛。且看诗中的一节《象征之梦》:
其实,《独身女人的卧室》是一首在思想和艺术上都有强突破的诗。独身女人的世界,有自己的深渊和迷宫,有自己燃烧的激情和生命力,诗人缷去了一切面具,而用惊世骇俗的直率,表达她对生命的真诚。诗中反复出现的“你不来与我同居”,是诗人故意使用俚俗化的语言,以刺激性的口吻,向各种窒息神圣生命的力量开战,表现了现代人主动寻求困境的勇敢精神。在这里,“同居”,是真正爱的同义语。如果总括起来,对诗人抒情主体的形象,我们可以这样设定:
她是生长在大海边的一株火焰树,在阴云笼罩下,熊熊燃烧,悲壮地祈祷着女性生命世界的壮丽日出!……
郁葱是“冲浪诗社”中最年轻的诗人。他的诗歌从青春期写作到中年写作,经过了几次思想的深化和艺术的变构。启始,面对历史重升的旭日、重放的鲜花,他的心中充溢着新生的喜悦和欢欣,还来不及思考,便唱起了一曲曲“轻松稚气的浪漫曲”。但不久,他发现自已过于天真。因为真正的生活现实,并不是通体透明、一切美好,往往是明暗与共,美丑并存。于是,他楔入现实,发现的是社会人生的复杂、生存困境的深陷,以及精神落寞、无家可归。他说:“在现实人生的追求中,你的困惑有多深,你的思考就有多深”。诗人在沉淀了自已的现实热情之后,开始对人的生存的问题予以叩向和探索。1990年出版的诗集《生存者的背影》,是这种哲学诗意和诗意哲学的凝结。真理是存在的显露和敞亮。生存者,作为短暂的存在,其奥义就在于本身。“生存者”处境的揭示,就显露了人生价值和意义实现的可能。如影随形,生存者的背影,就是生存者的见证,从背影的飘摇中,我们可以窥见个体生命在物质欲望围困下的危难状态。困境的突围,只能是回归生命存在的本体。而“语言是存在的家园”,因此,注视生存者,就不能不深度地打量那些为生命命名的语言,然后在聆听语言中,找回生命的本真和存在的澄明。郁葱是一个生活的沉浸者,也是一个明敏的瞭望者。他在“人——生存——语言”的链条中,从激情而理性,而感悟,表现出了一种崇高的担当精神。他的灵魂在人生的旅途上,艰难地跋涉,一刻也不敢忘记对精神家园的张望。
诗人在经历了一番精神的淬炼和磨励之后,回到涌动着生长的大地,迎接那丰饶而成熟的收获。新世纪以来,他的创作进入了生命的秋季,心境更为通达与澄静。生存状态,在收获与迟暮、已知与未知、迷茫与洞彻,社会道义与个人自由之间,达成了相对的平衡。诗人返璞归真,写出了大量透明、轻逸的,却富有人生经验重量的短诗,在表面单纯甚至有些天真的话语里,表达了耐人寻味的生命体验。2005年《郁葱抒情诗》获得鲁讯文学奖。我们来看诗集中一首具有典范性的短诗《后三十年》:
在这首诗中,诗人记写了人生转折中的自我省思,其中有爱与创造、虚无与充实、生与死,表达了一种通达开阔的人生姿态。既有生命的感慨,又有纯正的期待。尤其是诗的话语,仿佛都是日常语言,但洗净芜杂
“冲浪诗社”作为河北颇有实力的青年诗人群体,他们的创作显然带有一种前导的、实验的性质。虽然并不急进,但也在涌动中引领河北诗歌的新潮。白德成、何香久,在这方面,是较为突出的两位。新时期以来,“人的自觉”和“诗的本体自觉”,几乎同步发生,而诗歌创新的关键则是在二者交汇中个人主体性的确立。诗人的个人主体性在现代文化的背景下重新构建,生命与话语的双重洞开,才成为可能。而这正是诗歌现代性的题中之义。这种个人主体意识,在当时河北青年诗人中,觉醒较早的就是自德成。他是上世纪80年代河北诗坛较有先锋派气质的青年诗人。他的青春勃发的创造活力和诗的才情,在现代审美意识的召唤和浸染下,感觉新鲜,思维敏捷,跃跃欲试。他的创作一开始就把灵感的触角对准了青春的生命,写下一系列“致我们这一代青年”的诗歌,为他们青春体验找到命名的话语。其语义内涵是:在困扰中探索青春的奥秘,在进取中思考生命的意义。并力图以现代文明的观念在现代艺术形式中,为青春的生命重新造型。因此,他的诗,意绪蓬勃,心灵悸动,于新美的气韵中流淌着一种新生的痛苦与欢乐交织的生命情调。这集中体现在他的代表作《青春的浮雕》一诗中。
《青春的浮雕》,是一首现代色彩很强的诗。它的基本的主题意向是青春的萌动与觉醒:在暗夜与黎明之交,一种生命从蒙昧中崛起,追求人格的尊严和价值,渴望爱情、理解和自由。整体形象上,它在广阔的时空中,设置了两条情景线:一是太阳,一是青春,统领着两个意象系列,把太阳的升降沉浮与青春的生长、消歇与轮回,交插叠印在一起,最后推出一个蕴含着“一个伟大的秘密”的中心意象。这就是:
应该说,这首诗表达的青春情思和生命意绪,是比较复杂的,单纯平铺的传统手法,无法把它们多侧面、立体地呈现出来,必须运用“情感挪移”、“意象并置”、“象征”、“隐喻”等现代派手法,才能有效。现代观念和现代艺术技巧,创造了一枝富有魅力的奇异的青春生命之花。
诗人在此诗之前、之后,写过不少诗,但《青春的浮雕》,作为一代青年生命记程的青春的记忆,只此一首,就难以磨灭地定格在河北当代诗歌史上,永远绽放着独特的艺术光芒!
“冲浪诗社”中的何香久,才华是多方面,而且在各个方面都有展拓:《金瓶梅》研究、史传、文化等。也许正是由于这种原因,他的诗歌探索才更为急流涌进:从大海上强悍而坚韧的全属之音,到生命中青春骚动的把握,而到了上世纪90年代,他的探索又从人生而生存,从生命体验而进到了超验的生存哲思。此时,诗集《灰色马·灰色骑手》的出版,标志着他的创作步入高峰期。与以往的诗歌拉开了距离,表现出了一种全新的美学境界,使他在河北诗歌中处于先锋地位。
那么,这部诗集总的艺术图景是什么呢?一匹灰色马驮着一名灰色的骑手,由远而近踏踏而来,他追逐那缥缈的城堡,为窗子后面的少女唱了一支歌,然后消失在云烟中。这就是《灰色马·灰色骑手》这首诗所叙写的寓言故事。它为我们揭示了诗集的“死”、“爱”和“命运”三大主题。因为《圣经·新约·启示录》第六章第八节说:“……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灰色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做死……。”可见,灰色骑手是死亡的象征。真正的死,是“一切的结束”,也是“一切的开始”。以死叩问生、叩问爱、叩问命运,向死而生,才能洞见生存的本质。他的诗写日常的事物、平凡的场景,然后深入生命的体验,入乎其内,又超乎其外。入乎其内,故有生气;超乎其外,故有高致。他从自然与人生的万象中,感悟了“生死契阔”、“物我共存”、“天人合一”。他把诗与思结合起来,在一个物质主义的时代语境中,坚持一种灵魂的沉思和生命本体的追问,在根源性的言述中,把自我生命化为诗的本质,以此把迷漫的大地转换成诗意的大地。而大地上的人类所呼唤的正是这种诗:
在“冲浪诗社”的成员中,还有两个艺术历程反差很大的诗人。一个是张洪波,他的写作,波飞浪涌,长流不断;一个是逢阳,他仿佛风涛骤起,但又很快平息。一个让人赞佩,一个令人叹惋。张洪波的诗歌生涯,从开始至今,已有30多年。出版了十几部诗集,作品多次获奖并被收70多种选本,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朝等文字。他出生在吉林延边,后来到河北,再后来漫游全国,但仍不忘河北诗友,现今还担任着河北《诗选刊》兼职副主编。他的诗歌生命与这块土地有不解的情缘。他从东北的大森林中走来,来到广袤的华北平原上,然后周游各地,最后重归故土。在这样的生命历程中,他诗歌的探索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坚实的足迹:《我们的森林》、《黑珊瑚》、《独旅》、《沉剑》……
现代工业文明在古老的中国,唤起了人们一种主体性的自豪。石油工人以主人公的身份站立在大地上,表现出了一种吼声震动地球的世界精神。他的石油诗,所写的就是这种精神在工人日常生活与劳动中的浸润和漫延。阳光照耀下的钻塔,正是一种现代劳动者的群体象征!然而,社会现实并不总是一种单纯的豪迈。它还有无穷无尽的烦忙和劳神,甚至还要遭遇磨难。生存的忧患与痛苦,逼使诗人抽身喧嚣与浮华,开始生命的“独旅”,探寻个体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独旅”,始终是一种有意识的灵魂冒险,它以悲剧意识反观自身,使自已的灵魂在苦难中得到净化和升华。诗人在一片被火烧过的草地上,发现了一株劫后仅存的生命。于是,感悟到了生与死的人生哲理: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草木、大森林、钻塔……都生长在恒凝的大地上。诗人在走遍世界之后,终于感受到脚下大地的震动与温厚。他的缪斯开始与胼手胝足的劳动者一起挖掘历史的底脉:石油是地下的血液,古潛山在地下沉埋,地下还有祖先的骨殖和千年的陶片……
当人们耽于物质创造而又被物质围困的时候,《沉剑》的作者,把目光伸向民族历史的底层,进行精神探源,唤醒远古的生命图腾,以为现代人生存的疗救。进入诗歌文本,我们看到了一个“胸结果实”的母性形象。《母亲的陶哨》中,她是中华民族文明的始祖和精神的象征,她以自已的怜悯、忍耐、宽宏和勇毅锻造着生命最初的灿烂。是她“吹响第一声源于泥土的音乐”,那哨音“再艰难的岁月也压不弯”,它滋润着永远流转的天空,它向大地和四季释放着各种幻想。这一古老的历史原型几乎隐含在诗人的所观照的一切事物中。对几千年民族生存意志的自由与坚韧的重新发现,诗人持重地告诉我们:“在这里愈久/爱的愈深”,并且相信,那柄静卧在历史急流中的“沉剑”,必将以其开创历史的雄性姿态,划开时代的幔云,迎来一个崭新的黎明。
在张洪波的诗中,那些富有动感和声势的意象和繁茂的语言,总是这样或那样地成为民族、生命精神的体验者,实践者和见证者。或许由于对这种精神深层沉浸的缘故,他的诗呈现了一种肃穆、沉静、宽宏的气度,体现了一种东方的艺术风神。这无疑提高了其诗性的价值和品位。
逢阳的诗歌创作,开始并不晚,上世纪60年代就有作品发表。但由于那时强制性的诗歌观念的制约,他的诗只能在政治指代系统的圈子里,写些被意识形态笼罩的所谓田园牧歌,欢快中藏着谙哑。一直在公共通行的诗歌模式中徘徊。到了新时期,历史的波荡,唤醒了他沉压的生命激情,再度迸发了艺术的青春。于是,他从塞外的沙漠走向蔚蓝大海,把灵魂交付给大海,让它与海浪一起澎湃。这时,他写下了一系列关于海的诗。《我从沙漠中来》:一个人有过蓝色的梦幻的海洋的童年,大海曾托举过他的孩童的欢乐,但因为命运的捉弄,他走向了青春的荒凉的沙漠,经受了风沙与寒冷的熬煎,现在他回到了海边,捺不住心潮的激动,然而,在往返冲折的思绪纷纭中,他平静下来,陷入深思,最后通达地举起酒杯,掏一杯海水,祝愿那荒漠生长出绿色的希望。诗中写道:
这首诗,是有象征意味的:从对海的向往到海的告别,让我们看到了一代青年从幼稚走向成熟与坚强。《礁石》、《思念》,是他大海情思中泛起的两朵晶莹的浪花:生命的挺拔,思绪的绵长。在艺术上,诗人一改过去的直白抒情和过多的外在描摹,而较多采用隐喻、暗示、虚拟、通感等现代的艺术手法,在物象与心的交感中,追求物我合一的效果。这样,“叹息”能够“滚动”,生命“用叶子发出邀请”,“红柳的枝条摇甜了辣味的风”,……给情感以形象,赋草木以灵魂。至于“天边有一弯新月的晚上/夜露的思绪一闪一闪/远处渐渐移近的一点渔火/流星般划过心灵的空间”,就简直分不清闪动的是“夜露”是“思绪”,渔火划过的是“心灵”是“空间”,在这里,诗的意象不再是平面而是立体的了。逢阳这些诗的风格是:单纯中见深厚,舒放中透着一股秀逸。
逢阳的淡出,令人遗憾和惋惜,也许有他自身难言的苦衷或身不由已的抉择,但愿他在为生计奔波中,不要忘记带上他那颗曾经炽热的诗心,那么,即使不写诗,他的人生也会是诗意的。
“冲浪诗社”的诗人们,都是我的朋友。1985年在涿州“芒种诗会”上,一帧黑白的照片,把我和他们定格在一起。长期以来,我与他们交往甚深。对他们的为人、为诗,从诗到人,从人到诗,颇多深切的了解和认知。不仅倾情关注他们的早期创作,而且追踪他们后来诗歌的发展和演变。对他们的诗,几乎每个人都写过评论,并把他们编入了我著的《河北当代诗歌史》中。今天回顾和重读他们那些经典性的诗篇,仍如数家珍……
友情的珍惜,是伴随着对那个年代的怀念的。正是在那激情燃烧、革故鼎新的创造的年代,冲浪诗人们创造了自已的辉煌。他们感应着大地的心跳,在激流涌进的时代的河面上,自信地升起了坚韧的帆影。他们在历史的拐弯处,思考、探寻,把自我投入变革的大潮中,把握诗与时代契合并进的机缘,极力把中国现代文明的构建推向跃进的浪峰。现代性,主体性,生命本体,语言意识,个性张扬,现代艺术……,一朵朵浪花推涌他们前进。他们顺应潮流,又反思潮流,创造自已的诗歌新潮;他们反叛传统,也创新传统,形成新的燕赵诗风。应该说,他们的这种独特的写作姿态,在中国当代诗歌发展史上,是具有一种特殊的地位和贡献的。
“冲浪诗社”成立至今,已走过了29年不平凡的历程。纪念它的诞生与成长,是怀旧,也不是怀旧。因为温故而知新,历史孕育着未来。虽然现在时代变了,变得更加复杂与沉重。金钱神话主导的社会意识形态,撕裂着人的肉体与灵魂,个体生命之痛,也是时代之痛。但要化解现代人的生存困境,构建人类的精神家园,重回当年的诗歌现场,再现冲浪诗人们的创作身影,他们那种对诗的敬畏,在社会转型中对人的尊严的坚守,他们勇于创新的胆识以及永不停歇的探索精神,对今天的更年轻的一代诗人来说,无疑仍具有一种示范和启迪的作用。
诗人李白与孟浩然是好朋友。他在《送孟浩然之广陵》的诗中,有这样两句:
冲浪诗人们架起的那叶风帆,虽然终究会渐渐地离人们远去,但是他们那一颗颗赤热而纯正的诗魂,却将会永远滚荡在历史的江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