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望:渐渐远去的帆影——“冲浪诗社”诗人述评
(2023-03-30 08:18:03)| 分类: 诗人论 |
眺望:渐渐远去的帆影
(之一)
苗雨时
上世纪80年代,是一段令人难以忘怀的诗的岁月。历史的转折,思想的解冻,大地的苏生,时代的晴空充盈着一派葱俊进取的青春气象。在这种拨云见日的精神气候下,一个诗的风潮,仿佛一夜春风,冰河炸裂,汛期来临。它以一种不可竭止的声势,波飞浪溅,奔涌而来。适时,河北十位青年诗人投身其中,“冲浪诗社”应运而生。他们怀抱着神圣的诗歌理想,以坚卓而沉实的创新精神,推动新诗潮的涌进。“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冲腾激越,一路凯旋。他们当年那风华飞扬的姿影,以及后续不断增值的创作实绩,如今已作为经典记录,被镌刻在当代中国诗歌的史册上,其艺术永远闪烁着绚丽而奇异的脉脉辉光……
“冲浪诗社”,是一种诗人的幸会与集合。在国内当时成立的诗社中,它延续的时间最长,成就也最大。这些诗人选择了舒放自由的运动形式,既彼此独立,尊重个性的价值,又相互照亮,互相扶持,一道成长。所谓“冲浪”,就是面临历史与诗歌的双重潮涌,置身于语言的洪流中,冲决阻隔,做时代的先锋,引领诗歌创新的潮流,奔腾在文明历史的长河中……
审视冲浪诗人们的创作初始,在重大的历史转折的关头,他们是一批最早的觉醒者。郁积多年的苦闷、质疑和省思,一下子在诗中爆发出来,是惊雷?是闪电?是熊熊火焰?在这方面,边国政是具有代表性的。1979年,时代的春季,乍暖还寒,天空并不明朗,但诗人己听到冰层的断裂声,预感到春潮的降临。这时,他站在历史的转捩点上,以一个见证者的身份,向一座迷雾沉沉的大山发问,那一声呼喊,震动了中国大地,在天空久久回响。这无疑显示了诗人特殊的时代敏感和越拔的历史想象力。《对一座大山的询问》获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全国中青年诗人“1979-1980”年优秀新诗奖。正是这首诗奠定了诗人此后诗歌写作的走向。他以极大的热情投入时代的变革大潮,对一系列社会人生问题进行独立思考,传达一代人的梦想和心声。在他深沉而壮阔的抒情中,回荡着时代的音响,叠印着劳动者奋进的历史身影:“脚步象雷声,踢打一路火花……”。他的诗一直坚持深度写作,始终把握历史的脉动和民族的魂魄:从现实的《我的诗写在脚手架上》,到民族文化探源的华岳《梳妆台放歌》;从《无名之歌》对普通人生的叩问,到《风流世界》对人类生存命运的关注;从且走且退的《地平线》,到夜空中突然闪过的一颗流星……。他的诗歌的精神主脉是探索生命主体的传统与现代、平凡与伟大、个人与族类、瞬间与永恒,并以此为支撑,构筑起宏阔的天、地、人、神的四维时空。其话语调性和艺术风格,应属于“阳刚”一类:“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粗犷、雄放、豪迈。这种特点,与作品内容有关,也体现了他的精神气质、创作个性和审美取向。边国政有一副清醒的勤于思考的大脑和骚动不宁的灵魂,喜欢在高远的精神世界里遨游,景慕艺术中的崇高气象和品格。因此,能从浅近中看到深远,从平凡中揭示伟岸,从日常的感触里展现对人和世界的终极关怀。他的诗,正像他在《地平线》中所歌唱的:
现代性的构建,是诗歌转型后的重要课题。如果说边国政诗的现代性,表现为理性主义的人本主义,那么,姚振函、刘小放的诗歌,则指向民本下的个人主体性的确立。因为个人主体性,是诗歌现代性的主要标志。他们都为乡土诗人,有其相同的文化身份。他们的诗,都从社会变革的思考与抒情写起,但由于所处地域不同、个性相异,走上了各不相同的诗歌道路。姚振函出生于冀南平原,一片千里沃野,禾稼遍地,然而历史的刀斧也曾给它带来坎坷和贫弱。但这一切哺育了他的生命。他的生命与家乡的土地血肉相连。他走向平原,把诗献给平原,渴望《平原,上演正剧》。他思考《我和土地》的关联,这个平原之子,让自已的灵魂在广袤辽阔的历史上空漫游,他忏悔自已与土地的疏离,决心以自已的“真实和深刻”,填补土地的空虚:“土地!我是属于你的!/土地!你是属于我的!”诗人说:“当我写下这两个字:平原/我看到了那连天接地的绿色/我听见了雨中庄稼巨大的响声……”,对平原的虔诚、挚爱,使诗人洗却铅华,还原平原明净、坦荡的本色。他们乡土诗,几经转换与挪移,最终进入了自我生命的内部,个体生命意识开始觉醒。于是,步入了更为辉煌的阶段。其重要代表作,是系列组诗《感觉的平原》。诗歌所写多为平原的感觉:“在平原,吆喝一声很幸福”,“什么鸟在头顶上叫”,“为了那瓜香阵阵”,“蝈蝈把你变成孩子”,“就这样仰卧在地上” ……这些感觉不是日常自然感性的,而是个体生命体验在回忆的凝定中审美生成的感觉。它是非功利的、令诗人心驰神往的全身心的通感联觉。在这里,感觉不是思想,但比思想更为浑厚和具有不可捉摸的丰富性,因而,更内在于人的根本生存域。此种“新感觉”,使诗人“飞入灵性”,以自由超越的心态,在满足而平静的“美的瞬间”的把握中,获致人生的喜悦和人性的升华,让生命的本质从沉沦抵达澄明,从而形成一种舒放自在的生存状态。也因此,这些诗的艺术气象是空灵的、氤氲的,如同平原上荡动的一缕飘逸之气。如果说这类“感觉诗”在追求冲淡中依然有其“核心”,那么在此后进一步推进中,就进入了一个更为纯净的艺术境界。例如,《平原与孩子》:
不难想见,这是人类诞生的初始原型,也是一个天地人和谐共在的哲学寓言。它是最古老的,也是最现代的。这样的乡土诗称为新乡土诗,新就新在它葆有反现代性的现代性,不是乡土挽歌,而是大地的心声。可以看出,在当今的中国诗坛,姚振函的乡土诗创作,是孤愫独标的!
刘小放的乡土诗,与姚振函的不同。他称自己“曾经是渤海滩上的庄稼汉”。渤海滩历来蛮荒、苍凉、地碱水咸,生长的多是红荆类耐碱的植物,但这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它是雄性的、呼啸的,又是母性的,柔韧的。不仅滋养了粗犷血性的男子汉,也哺育了醇朴、善良、勤劳的女性。1982年发表在《诗刊》第9期上的组诗《我乡间的妻子》,一句“庄稼院里的女王”的概括,便写尽了对这位当家理户、美丽贤淑的女人的全部的爱。这组诗获《诗刊》优秀诗歌一等奖。他的乡土诗,大致走过了三步:现实——历史——人。他对自己乡土的书写,从最初的现实关怀,很快就转入到恒凝的埋葬先人骨殖的历史深潜:“我大骨架的祖先/率领着他一代又一代捏锄杠的子孙/安息在这葱茏的旷野”(《村之魂》)。故乡的人们生于斯、葬于斯,生死不离弃这块土地。所谓“村魂”,就是与苦难抗争的生命意志和永不屈服的精神。在诗人的体察里,土地是图腾,土地的崇拜也就是对人的生命力的崇拜。在这样的醒悟下,诗人让一个《大地之子》的形象,站立在我们面前。他从对人的本质力量的发现走向对人的自身的尊重。这样,就把人的主体性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历史高度。于是,他在诗中歌唱:
这是诗人发自生命底层的呼唤,这呼唤必将震撼辽远的大地。但是,在大地上真正建立起“人”的世界,也并非易事。几千年的积重,要想改变,短时间内难以实现。它需要整个中国历史的跃动,也要经历人的灵魂的冲突、震荡、裂变,是一个充满创造和极其痛苦的蜕变过程。但无论如何,现在,诗人为我们构建了一个关于“大写的人”的现代神话,正可以作为一种精神的引导。
刘小放对乡土诗的贡献,在于他摆脱了传统的乡土诗的拘禁,扩大了它的审美领地,不仅深入了农耕文明的底层,并以深邃的哲宇意识楔入人类生存的本质。这样的艺术空间,就不同于小农意识的天地,而为人们极大地拓展了心灵的界域,从而具备了现代人类学的价值。因此,著名诗人公刘曾赞誉为:“生命之绝唱,乡土之离骚。”这才真正是新乡土诗!
在“1979-1980”年全国中青年诗人优秀新诗评奖中,萧振荣也是其中摘取桂冠的一位。获奖作品是发表在1980年8月《诗刊》的组诗《回乡纪事》。这组诗,触动了他创作的爆发。其先导性在于他较早地变诗的政治学为诗的人学。当诗坛还沉浸在一种沉重、悲愤的历史反思的气氛中时,他却率先把笔投向当时正在改变中的乡村生活。不是简单地图解概念,而是深入生活,在生活本身中寻找诗意。这样,他就超脱了政治指代系统,而凸显为真正的艺术。他的乡土诗,“歌从乡野来”。阅读他的诗篇,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幅幅充满生机的乡村图画:阳光铺成的“乡路”,房前屋后的“新绿”,街景崭露的新容,还有五月的麦浪、八月的瓜园、春节的年味,更不用说闲时走亲,村头看戏……。诗人善于以敏锐而细腻的感觉。扑捉有特点的生活场景和细节,然后加以巧妙地编织与结撰,便形成了外物与心灵契合的意境现场。所写虽然是一枝一叶、点滴事物、瞬间情景,但经过诗人精细笔触的开掘与生发,却能产生小中见大的艺术效果,给人以含蓄蕴藉的美感。萧振荣在整个创作中,致力于在古典与民歌的根基上对诗歌的语言与形式,进行有益的探索和创构。“八行体”,分四节,每节两行,起、承、转、合,层次分明,结构完整。体制和容量,有点类似古代绝句,然而有其“咫尺万里”之长,却没有“五言”、“七言”的拘谨。这在某些诗歌失之冗长和散漫的情况下,是有相当的价值和意义的。
如今,诗人已离我们而去,生前还留下一部《讽喻集》和《回乡记事》。可见,他不仅是历史的歌者,也是社会的良知。而隐藏在诗歌美刺功能背后的那人格的真诚与高贵,将伴随他温和、爽朗的笑声,永远留在我们心中。“斯人虽已殁,千载有余情”……至少对河北的诗界和诗人来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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