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枝枝滴露的冰凌
——读杜晶雪《诗六首》
苗雨时
诗人杜晶雪长期以来一直坚持诗歌的智灵性写作。面对大千世界,他不涌动激情,也不争辩,而是在承载世界中,默默地感受,隐隐地领悟,表现出了起凡的直觉洞察力。因而,他的诗,有感性的柔软的触发,也有理性的坚实的内核,干净、透明,于刚健清新中,闪现着几分妩媚的灵光,犹如一枝枝带露的冰凌。《诗六首》发表在《诗探索》作品卷2012年第三辑。这六首诗,几乎把他的诗歌艺术,推渲到了极致和化境。
《我的生活几时里已没了梦境》:
我的生活几时里已没了梦境 我扬起左手
右手仍垂着 我说我要走出门去
我的双脚怎么也像不了 一对起飞的翅膀
然而冬季仍然只是一个大约的季节 它冷
它的不真实的酷寒仍叫我们 想起夏天的浪热
以及 春天里的风神
如果有梦沉到梦里 沉到最深
如果有梦试图打捞另一个梦 如果
所有的梦又都带着沉吟 带着
闷声的低诉 说
在萨日拉 我记忆的虫子啄破了蚕茧
我回到了往昔 我扬弃了春种 但
保留了心里的一些空缺
这首诗写梦的消弥与缺失。人生的节目,在于有梦。有梦,生命才灿烂;无梦,则堕入一片黑暗。如今,他已两脚陷进现实的泥潭,折断了梦的翅膀。而且,时值大的“冬季”,它“冷”,它“酷寒”,然而却仍让人想起“夏天的浪热”、“春天的风神”。他进一步设想,也许“梦”沉在很深的梦里,他要以梦“打捞”梦,虽然“梦”带着“沉吟”,但他还是要聆听那“梦”的“低诉”……。最后,在大理石“萨日拉”的花纹上,他发现了“虫子啄破蚕茧”的纹理,这古老图案把他带入“往昔”,但观照这图画的岩石,他们不甘心,依然固执地希望,那石化的“蚕茧”能够神奇地化蛹为蝶,展翅飞旋。因此,他让自我的心灵永远为“梦”留有生成的“空缺”,等待“梦”的降临。有梦——无梦,无梦——寻梦,以梦为梦,梦中之梦,化无为有,由死而生。诗人关于梦的书写,表达了他对生命的珍爱和对人生绽放的美好企盼!
《飞得太低》:
你实在飞的太低 要么怎么会被我的脚踩到
你的心脏飞出了体外 但眼睛亮着
太多的时候我们不在一起
你飞你的天空 我走我的道路
你是群鸟中善良的鸟 我是人群中善良的人
因为短 我的悲伤分外急促
爱情也草草收场了 我将悔恨安排在后天
一切都急匆匆的
仿佛是什么 又什么都不像
鸟与人,高飞与低走,各安其位、各符其性。两者不管转换与否,但生命的本质都可以是“善良”的,而互不伤害。然而,时间无情,生命短暂,人也匆匆,鸟也匆匆,从虚无中来,到虚无中去,“仿佛是什么
又什么都不像”。那么,在这生存无常的变幻中,我们将如何为自己设定人生?那就是:只有守护“爱”,不让其草草收场,守护人与自然的亲近,永葆和谐,即使满带忧伤与悲戚,也是存在的今生无悔!……
《请》:
在大水中加入海这个字
在尘沙中加入风这个字
但情感中请谨慎的加入爱
血液请加入热和红
我不表述 我只在内心中默想
我不回忆 只因有你走上了我内心的路
请,是致谢,请,是感戴。世界的万事万物,无论是大海,还是沙尘,我们都应该对其持守敬畏之心。这样,“爱”才存留,“血”才红热。即使“我不表达”,也“不回忆”,只是在冥思默想中,世界也会悄然走进我的内心,并在心灵呈现和展露它丰采多姿的镜像。生命的强大,不在于外在的伟岸,而在于内心的谦卑与涵容,外宇宙进入内宇宙,两者的辗转对应,心灵的浩渺,也就可以是星空璀璨……
《恍若隔世》:
我喜欢看大气的风景 不会
对一株草长久的凝视 树也不行
我只喜欢洇染了群山的绿
乌云横过天空 投下浮动的阴影
我还喜欢沉默的力量 冻结了的激流
休息着的群峰 海在阳光下止住了喧哗
大地镀上了均匀的银色 没有风
石头更显明的从山里凸出来 千年来
它的不语让我一惊
很早以前的人类世界,肃穆沉静,一派和谐景象。后来,随着文明的进展,打破了原有的秩序,如今更是人事扰壤,喧哗浮躁。回忆即往,颇有“恍若隔世”之概。诗人从内心深处喜欢“大气的风景”,大地上那“洇染群山的绿”,天空下那“乌云”投下的“阴影”,而不着眼和看重于一草一木之微;在景物的动静之间,他更喜欢静的状态,“冻洁了的激流”,屹立的“群峰”,阳光下止息的“大海”,大地铺满的脉脉的月色;而在此种“无风”的安谧中,一块石头从山中凸现出来,千年来独立自在,静默无语,其威严与神秘,令人震撼与心悸。如果说大小之辩,体现了诗人的博大的气度与襟怀,那么,动静之别,则切进了事物的本质。我国古代哲学家老子认为,世界万物皆源于静,由静而动,静孕育了生命的伟力。佛家也认为,以静观动,动复归于静,气定神凝,心地澄明,谓之“入定”,这已是一种极高的禅境境界了。……
《悄然点亮》:
黑暗越来越黑 先是气态的
接着逐步变成了液态 固态
有了坚硬的质地 和纹理
但时间不冷 是什么
加重了黑暗的黑 超越了
乌云 和夜晚
黑暗中 道路不明显
灯火弱似星光
一个骑着单车的少年赶着这样的路
在坡地上 慢下了他的速度
黑暗中的黑仍在加重
骑车的少年也在倔强的向心中
添加着星光、月光、阳光及
人间所有智慧的光芒
像往越燃越旺的灶膛里 填送着
一把又一把的干柴
是在泥土中穿行
夜晚黑暗,越来越黑,越来越暗,步步加深:由“气态”而“液态”,进而至于“固态”,使黑暗超越了“乌云”,乃至于“夜晚”。在这样的暗夜,一个少年骑单车赶路,灯火昏暗,道路不明,外在的重压迫使少年的倔强折返内心,在心中寻找暗夜的光明:“星光”、“月光”、“阳光”,以及生命的“智慧”之光,就像往灶膛填送一把把干柴,越燃越旺,于是在心灵的光芒照映下,他走在大地上,“在泥土中穿行”。诗中有一句“时间不冷”,那么暗从何来?显然,这黑暗不限于自然现象,而潜含着人文隐喻,即我们所处的物质挤压精神的生存的晦暗。即然如此,人们只能在内心点燃精神之火,才能冲破黑暗,走向光照的前程……
《多年来》:
多年来 我像跟在羊群后面的人
我用羞涩遮住我的脸 我不说话
那些秀丽的文字都淹死在我的喉咙里
白天的太阳 和夜晚的月亮
哪个禁锢了我的脚 束缚了 自由的心
多么可怕 一个老人的笑
没有人知道他笑的缘由 那笑
镀在老人脸上的一层金子
另一种时间是彩色的 描绘它的人站在高处
另一种时间从不流动
拿到它时 他们可以把金钱
暂放一边
我越长越像 她身下的影子
突然想起我曾经误读了生命 错记了
爱的符号
“多年来”,是一个时间的界定。在这一时间段里,白天日升,夜晚月落,恒定的刻板的律令,禁锢了“我的脚”,束缚了我的心,我失去了自由,只能沉默、羞涩、隐忍,虽有绵心但无绣口,像一个“跟在羊群后面”默默的行人。而身旁一个老人的“笑”,那么辉煌,都令我感到“可怕”,怵目惊心,于是,我转换了“另一种时间”——心理时间。它可以色彩缤纷,也可以静止不动。置身于这种时间,什么“金钱”呀、什么物欲呀,都统统暂时丢掉,只留下生命的本真与纯净。我站在此种时空下,渐渐地成了它的影子。此时,我突然醒悟,“多年来”,我曾“误读了生命”、“错记了”爱情,因为我没能很好地守护灵魂,守护精神家园。现在只能是:“悟以往之不见,知来者之可追”(陶渊明语)……
一首首诗,一枝枝滴露的冰凌,那澄澈、恬静的艺术境界,其内里潜隐的是诗人高洁的人格、从容、淡定的写作姿态,以及冰晶玉洁的心境。正如唐代诗人王昌龄诗所云:
洛阳亲友如相问,
一片冰心在玉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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