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元写作”致胡亮先生的信

胡亮先生：

寄来的书与函，均已收到。信函中，要求对“元写作”予以发言，我思考了一下，又翻阅了一些资料，兹发表意见如下：

在《太乙金华真经·天心》中，吕祖曰：“自然曰道，道无吉相，一性而已，一元神而已。”这里出现了“元”，而人的天性与元神是一致的，它们都归结为“道”。“道”是老庄哲学的根本概念和核心概念。道家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又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可见，道是人类世界、自然宇宙的生成的源初动因。那么，什么谓之“道”？道的原始意义是最终的存在本源和真理，然而，自战国时代起，道的玄通天意被逐渐削平，道成了总揽万物之理的总道理。到了荀子，已将天道与人道区隔开来，他说：“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这已远离了“道”的原发思想的态势。反倒是西方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从存在哲学出发，把道与存在联系起来加以理解，更切中“道”的基本含义。他认为“道”的原义是“道路”。但他讲的道路并不是连接两个地点的路径，并不是两个现成存在者之间的一种现存的空间关系，而是“为一切开出道路”之“道域”，这种道域在海德格尔看来，就是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自身的缘构发生”的状态，是它孕含和导致了多种可能性。因此，道和存在一样，是万事万物的本源。

所以，我们可以这样认为：所谓“元写作”，就是以“道”和“存在”为发轫点的写作，更具体地理解是，从人的本性的原初和生命的此在出发，开始记写个体生命的天路历程，记写人生的自然、社会、历史的命运。这里的关键是自我选择，和对选择的担当。一个诗人，只要在写作中不断去除遮蔽，永远保持自我生命的本真，那他就可以使自我的灵魂在大地上永续恒久地诗意栖居。这就是“元写作”的本质意义。它作为现代生命诗学的基本理念，落实在诗人写作的实际操作中，就是要关注和深入人的生命感悟，生存体验，人生困境，精神向度。或者如陈超所说，诗人每一次写作，都是从生命源始到天空的一次神圣旅程。他这样描述自己对诗歌的敬畏：

我在巨冰倾斜的大地上行走。阳光从广阔的天空垂直洞彻在我的身体上。而它在冰凌中的反光，有如一束束尖锐的、刻意缩小的闪电，面对寒冷和疲竭，展开它火焰的卷宗。在这烈火和冰凌轮回的生命旅程中，我深入伟大而纯正的诗歌，它是一座突兀的架设至天空的桥梁，让我的脚趾紧紧扣住我的母语，向上攀登。

从这里，我们不难体认到诗歌“元写作”的悲壮图景。

诗人的“元写作”固然是本色写作，但并不是不讲技巧，不讲诗的艺术构成。也就是说，前些年诗人们在“纯诗”追求中所作的各种技术试练，并不是毫无价值的。然而，诗人“元写作”的真正功能在于发现人与生存之间真正临界点的语言。在诗中，生命与语言应该是异质同构的，诗的语言是一种生命的语言，它是“道”的言说。此种言说不是不要技艺与技术，如海德格尔所说技术和方法有“令人费解的力量”，但他主张不能是游离于生命的外在层面的操作，而应回复到人存在的“缘发”状态，也就是像陈超所说要遵从“现实生存——人——语言”发生学链条，从生命的经验中生发出各种技巧的运用。而这些技巧又都是与诗歌话语密不可分的，它们建基话语之上。当下诗歌话语的创造，往往坚持诗与生命合一的原创性，即为了达抵达生存的某种真相，而广泛占有当代鲜活的、能激活此在语境的日常语言，经过抉择、洞悉，而上升为本质的、根源性的言说。由此话语及其所生成的看似无技巧的技巧，便构成了传达诗人生命意涵的生气灌注的生命表现性形式。

此上，是我个人对“元写作”的一些理解和阐释，不知是否切合你对此写作“中心词”的创意。望予以交流与对话。

专此布达，即颂

著安！

苗雨时　　　

2007.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