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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何必曾相识(上)|史铁生

(2025-11-08 20:19:23)
分类: 图文:现代诗文
相逢何必曾相识(上)|史铁生
史铁生(1951——2010),作家、散文家,北京市人。1969年去延安一带插队,因双腿瘫痪于1972年回到北京。

等有一天我们这伙人真都老了,七十,八十,甚至九十岁,白发苍苍还拄了拐棍儿,世界归根结底不是我们的了,我们已经是(夏令时)傍晚七八点钟的太阳,即便到那时候,如果陌路相逢我们仍会因为都是“老三届”而“相逢何必曾相识”。
那么不管在哪儿,咱们找一块不碍事的地方坐下——再说那地方也清静。
“您哪届?”
“六六。您呢?”
“我六八。”
“初六八高六八?”
“老高一。”
“那您大我一岁,我老初三。”
倘此时有一对青年经过近旁,小伙子有可能拉起姑娘快走,疑心这俩老家伙念的什么咒语。
“那时候您去了哪儿?”
“云南(或者东北、内蒙、山西)。您呢?”
“陕北,延安。”
这就行了,我们大半的身世就都相互了然。
这永远是我们之间最亲切的问候和最有效的沟通方式,是我们这代人的专利。
六六、六七、六八,已经是多么遥远了的年代。
要是那一对青年学过历史,他们有可能忽然明白那不是咒语,那是二十世纪中极不平常的几年,并且想起考试时他们背诵过几个拗口的词句:插队,知青,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如果他们恰恰是钻研史学的,如果他们走来,如同发现了活化石那样地发现了我们,我想我们不太介意,历史还要走下去,我们除了不想阻碍它之外,正巧还想为“归根结底不是我们的”世界有一点用处。
我们能说点什么呢?
上得了正史的想必都已上了正史。
几十年前的喜怒哀乐和几百几千年前的喜怒哀乐一样,都根据当代人的喜怒哀乐成为想象罢了。
我们可以讲一点儿单凭想象力所无法触及的野史。
比如,要是正史上写“千百万知识青年满怀革命豪情奔赴农村、边疆”,您信它一半足够了,记此正史的人必是带了情绪。
我记得清楚,1968年末的一天,我们学校专门从外校请来一位工宣队长,为我们作动员报告,据说该人在“上山下乡的动员工作”上很有成就。
他上得台来先是说:“谁要捣乱,我们拿他有办法。”
台下便很安静了。
然后他说:“现在就看我们对毛主席忠还是不忠了。”
台下的呼吸声就差不多没有,随后有人带头喊亮了口号。
他的最后一句话尤为简洁有力:“你报名去,我们不一定叫你去,不报名呢,我们非叫你去不可。”
因而造成一段历史疑案:有多少报了名的是真心想去的呢?
什么时候也有勇敢的人,你说出大天来他就是不去,不去不去不去!
威赫如那位工宣队长者反而退却。这里面肯定含着一条令人快慰的逻辑。
我去了延安。我从怕去变为想去,主要是好奇心的驱使,是以后屡屡证明了的惯做白日梦的禀性所致,以及不敢违逆潮流之怯懦的作用。
唯当坐上了西行的列车和翻山越岭北上的卡车时,才感受到一缕革命豪情。
唯当下了汽车先就看见了一些讨饭的农民时,才于默然之间又想到了革命。
也就是在那一路,我的同学孙立哲走上了他的命定之途。
那是一本《农村医疗手册》引发的灵感。
他捧定那书看了一路,说:“咱们干赤脚医生吧。”大家都说好。
立哲后来成了全国知名的知青典型,这是正史上必不可少的一页。
但若正史上说他有多么高的政治水平,您连十分之一都甭信。
立哲要是精于政治,“四人邦”也能懂人道主义了。
立哲有的是冲不垮的事业心和磨不尽的人情味,仅此而已。
再加上我们那地方缺医少药,是贫病交困的农民们把他送上了行医的路。
所以当“四人邦”倒台后,有几个人想把立哲整成“风派”“闹派”时,便有几封数百个农民签名(或委托)的信送去北京,担保他是贫下中农最爱戴的人。
我们那个村子叫关家庄,离延川县城八十里,离永坪油矿三十五里,离公社十里。
第一次从公社往村里去的路上,我们半开玩笑地为立哲造舆论:“他是大夫。”
“医生噢?”老乡问,“能治病了吧?”
“当然,不能治病算什么医生。”
“对。就在咱庄里盛下(盛下:住下)呀是?”
“是。”
“咳呀——,那就好。”
所以到村里的第二天就有人来找立哲看病,我们七手八脚地都做他的帮手和参谋。
第一个病人是个老婆儿——发烧、发冷、满脸起的红斑。
立哲翻完了那本《农村医疗手册》说一声:丹毒。
于是大伙把从北京带来的抗生素都拿出来,把红糖和肉松也拿出来。
老婆儿以为那都是药,慌慌地问:“多少价?”
大伙回答:“不要钱。”
老婆儿惊诧之间已然发了一身透汗,第一轮药服罢病已好去大半。单是那满脸的红斑经久不消。
立哲再去看书,又怀疑是否红斑狼疮。这才想起问问病史。
老婆儿摸摸脸:“你是问这?胎里坐下的嘛。”
“生下来就有?”
“噢——嘛!”
当然,后来立哲的医道日益精深,名不虚传。
说起那时陕北生活的艰辛,后人有可能认为是造谣。
“糠菜半年粮”已经靠近了梦想,把菜去掉换一个汤字才是实情。
“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呢,就怕真的掰开倒全要作废,所以才不实行。
怎样算一个家呢?
一眼窑,进门一条炕,炕头连着锅台,对面一张条案,条案上放两只木箱和几个瓦罐,窑掌里架起一只存粮的囤,便是全部家当。
怎样养活一个家呢?
男人顶着月亮到山里去,晚上再顶着月亮回来,在青天黄土之间用全部生命去换那每年人均不足三百斤的口粮。
民歌里唱“人凭衣裳马凭鞍,婆姨们凭的是男子汉”,其实这除了说明粮食的重要之外不说明其他。
婆姨们的苦一点不比男人们的轻,白天喂猪、养鸡、做饭,夜晚男人们歇在炕头抽烟,她们要纺线、织布、做衣裳,农活紧了她们也要上山受苦,一家人的用度还是她们半夜里醒来默默地去盘算。
民歌里唱“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差不多是真的。
好在我们那儿离油矿近,从废弃的油井边掏一点黑黑的原油拿回家点灯,又能省下几个钱。
民歌唱“出的牛马力,吃的猪狗食”,说是夸张吗?
那是因为其时其地的牛马们苦更重,要是换了草原上的牛马,就不好说谁夸张了谁。
猪是一家人全年花销的指望,宁可人饿着不能饿了它们,宁可人瘦下去也得把它们养肥,然后卖成钱,买盐,买针线、农具、染布的颜料、娃娃上学要用的书和笔,余下的逐年积累,待娃娃长大知道要婆姨了的时候去派用场。
唯独狗可以忽视,所以全村再难找到一头有能力与狼搏斗的狗了。
然而,狗仍是最能让人得到温暖的动物,它们饿得昏昏的也还是看重情谊,这自然是值得颂扬的;但它们要是饿紧了偶然偷了一回嘴呢,你看那生性自轻自贱的目光吧——含满了惭愧和自责,这就未必还是好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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