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道消息,象一股春风在办公楼里吹拂开来:
“听说上边要发一个文件,把大家的年龄都减去十岁!”
“想得美!”听的人表示怀疑。
“信不信由你!”说的人愤愤然拿出根据,“中国年龄研究会经过两年的调查研究,又开了三个月专业会议,起草了一个文件,已经送上去了,马上就要批下来。”
怀疑者半信半疑了:
“真有这样的事!?那可就是特大新闻啦!”
说的人理由充足:
“年龄研究会一致认为:‘文革’十年,耽误了大家十年的宝贵岁月。这十年生命中的负数,应该减去……”
言之有理!半信半疑的人信了。
“减去十岁,那我就不是六十一,而是五十一了,太好了!”
“我也不是五十八,而是四十八了,哈哈!”
“特大喜讯,太好了!”
“英明,伟大!”
和煦的春风,变成了旋风,顿时把所有的人都卷进去了:
“听说了吗?减去十岁!”
“千真万确,减去十岁!”
“减去十岁!”
人们奔走相告。
离下班还有一小时,整幢楼的人都跑光了。
六十四岁的季文耀回到家,一进门就冲厨房大喊:“明华,你快来!”
“怎么啦?”听见丈夫的声音,方明华忙跑了出来,手上还拿着择了半截的菠菜。
季文耀站立在屋子当中,双手叉腰,满面春风。听见妻子的脚步声,他腾地扭过头来,两眼放出炯炯的光芒,斩钉截铁地说:
“这间屋子该布置布置了,明天,去订一套罗马尼亚家具!”
方明华惊疑地走上前去,压低了声音问道:
“老季,你疯了。就这么几千块存款,全折腾了,赶明儿……”
“嗐,你知道什么!”老季脸红脖子粗地叫道,“我们要重新生活!”
儿子、女儿不约而同从各自的房间跑了出来,爸爸高声的宣言他们都听见了:这怎么回事,老头子又发什么神经?
“去,去,没你们的事!”老季把探头探脑的儿子、女儿轰走了。
然后,他关上门,一反常态,跳上两步,抱住了老伴胖乎乎的肩膀。这几十年不曾有过的亲昵之举,比宣布买罗马尼亚家具更令老伴惊悸。她心想:这人准是出了毛病!这些日子为年龄过线、必须退下来的事,搞得他愁眉苦脸的。别说大白天没有这种表示热乎的举动,就是夜晚在床上也是自顾自唉声叹气,好象身边没这个人似的。今天这是怎么啦,六十岁的人了,学起电视剧里的镜头来,羞得她满面通红。老季呢,他可啥也没觉得,一双眼睛象着了火,一个劲儿地在燃烧。他把木呆呆的老伴半搂半抱地拖到藤椅边,双手按她坐了下去,脸挨着她的耳朵,喜声喜气地小声说:
“告诉你一个绝密消息,马上就要发一个文件,我们的年龄都要减去十岁!”
“减——十——岁?”方明华手里的菠菜掉了地,两个大眼珠几乎瞪了出来,“我的妈!真的呀?”
“就是真的呀!马上就要发文件了……”
“哎呀!我的妈呀!亲娘呀!”方明华“蹭”地站起,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双手抱住老伴瘦骨嶙峋的肩膀,就在那长长的颊上亲了一个短促的吻。这一着把她自己也吓着了,简直回归到三十年前了。老季略一愣神,拉起妻子的双手,两人连连在房中央转了三圈儿。
“哎哟,头昏,头昏!”直到方明华挣脱手,直拍厚厚的胸脯,才停止了这可能持续下去的快乐的旋转。
“怎么样?小华,你说我们该不该买它一套罗马尼亚家具?”老季理直气壮地望着显得年轻了的老伴。
“该!”她那一双大眼睛里闪烁着熠熠的光辉。
“我们该不该重新开始生活?”
“该,该!”她颤悠悠地应声,眼角渗出了泪珠儿。
老季一屁股坐在了小沙发上,闭了一会儿眼,脑子里五光十色的想法如潮水般涌来。忽地,他睁开眼,毅然决然地说:
“当然,个人的生活安排还是小事,主要是又有十年工作的机会。这回要好好干它一场了。机关里松松垮垮,要狠狠抓一下。后勤工作也要抓,办公室主任的人选本来就不合适。那个司机班,简直是老爷班,要整顿……”
他挥舞着胳膊,狭长的眼里放着不可遏制的兴奋的光芒:
“班子问题需要重新考虑。现在是不得已,矮子里拔将军。张明明这个人,书呆子一个,根本没有领导经验。十年,给我十年,我要好好弄一个班子,年轻化就要彻底年轻化,从现在的大学生里挑。二十三、四岁,手把手地教它十年,到时候……”
小华对班子的重新配备兴趣不大,她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
“沙发,我想,也换换。”
“换嘛,换成套的,时髦的。”
“床,也要换一个软的。”她脸红了。
“完全正确!睡了一辈子木板床,也该换个软的开开洋荤了。”
“钱……”
“钱算什么!”季文耀高瞻远瞩,豪情满怀,“主要是多了十年时间哟,唉,这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呀!”
两人正说得情投意合、神采飞扬之际,女儿忽然推开一条门缝,问道:
“妈,晚上吃什么呀?”
“啊,你随便做吧!”方明华心不在焉,早已把吃饭的事忘了个精光。
“不!”老季手一挥,宣布道,“今天去吃烤鸭,爸爸请客。你和你哥哥先去占座,我和你妈随后就到。”
“啊!”女儿张开了小嘴,见父母喜气洋洋的样子,也就没多问,忙去叫哥哥。
兄妹俩忙着去烤鸭店,一路议论。哥哥说,可能是爸爸破格留任。妹妹猜,可能是爸爸提了级,拿到一笔什么钱。当然,他们谁也不可能猜到,减去十岁是比任何级别、官职都可贵千倍、万倍的啊!
家里老两口的谈兴正浓。
“小华,你也该修饰修饰。减去十岁,你才四十八嘛。”
“我?四十八?”方明华做梦似地喃喃着,一种久已消失了的青春的活力,在她肥胖松驰的躯体里跳动,使她简直昏昏地不知所措了。
“明天去买件春秋大衣,米色的。”老季用批判的眼光打量着老伴紧绷在身上的灰制服,果断地、近乎抗议地说,“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时髦时髦?看着吧,吃完饭我就去买件意大利式茄克衫,就象那个张明明穿的一样。他今年也四十九了嘛,他能穿,我就不能穿?”
“对!”方明华拢了拢满头失去光泽、干枯蓬散的花白头发说,“把头发也染染,花点钱去一趟高级美容店。哼,这些年轻人说我们保守,退回十年,我比他们还会生活呢……”
老季一跃站了起来,高声应道:
“对,要会生活。我们要去旅游。庐山、黄山、九寨沟,都要去,不会游泳也去望望大海。五十来岁。正当年,唉,我们哪,以前真不会生活。”
方明华顾不上感叹,自个儿盘算着说:
“这么说来,我减去十岁,才四十九,还可以工作六年,我也得回机关好好干。”
“你……”季文耀显得迟疑。
“六年,六年,我还可以工作六年。”方明华还在兴奋中。
“你嘛,你就不要工作了。”季文耀终于说,“你的身体不好……”
“我身体很好。”这一刻,方明华跃跃欲试,确实觉得自己身体很好。
“你又去上班,家里这一大堆事交给谁?”
“请个保姆嘛。”
“啊唷,现在这安徽帮,工作极端不负责任,把这个家交给她们怎么放心!”
方明华也有点犹豫了。
“再说,已经退下来就不要再给组织上增加麻烦了嘛,咹?如果退下来的老同志都要回去,那,那,那不就乱了吗?”季文耀想着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不行,我还有六年时间,我还能干。”方明华坚持说,“你要是不让我回局里,我可以调换工作。找个什么公司去当个党委书记,或者副书记怎么样?”
“这个……现在这些公司五花八门,太杂。”
“杂,才要加强领导嘛,做思想政治工作,还得靠我们这些老家伙。”
“那好吧。”
老季的点头,就好象是组织部长同意了似的,方明华快乐地叫了起来:
“那可太好了!这个研究会真是知人心啊!减去十岁,从头开始,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啊!”
“想到了,我想到了,连做梦都想到了!”季文耀又振奋起来,慷慨激昂地叫道,“‘文革’夺去了我十年青春。十年,十年哪,能干多少事情?白白地浪费了,只留下一头白发,一身疾病。这个损失,谁来补偿?这个苦果,凭什么要我来吞咽?还我青春,还我十年,这个研究会干得好,早就该这么干了。”
方明华怕勾起丈夫对往日痛苦的回忆,忙笑着把话扯开:
“好了,走,吃烤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