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宦东西不自由,亲帏千里泪长流。
已无鸿雁传家信,更被杜鹃追客愁。
月落鸟歌空美景,花光柳影漫盈眸;
高楼惆怅凭栏久,心逐白云南向浮。
在这首《春日书怀》里,朱淑真也觉得身不由已,也想念远方的父母,眼前虽然一片日暖鸟欢,花光柳影,独上高楼凭栏眺望的朱淑真,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可为了爱情,她认为一切都是值得的,她无怨无悔。
但因为身处官场,丈夫每日要与各色人等周旋,很少陪伴在朱淑真身边。这让朱淑真感到寂寞和冷落,她在词里幽幽地悲叹:独倚妆窗梳洗倦,衹惭辜负好年华。
一夜凉风动扇愁,背时容易入新秋。
桃花脸上汪汪泪,忍到更深枕上流。
——《新秋》
人前欢笑,夜晚流泪,爱情并没有像她想像的那样,给她温润的滋养,反而像一只看不见的手,一点点把她推向痛苦的深渊。
如果是普通女子也就罢了,要么嫁鸡随鸡,听从命运摆布,要么相夫教子,安于女人的宿命。偏偏朱淑真不是,她不想只当“闲拈针线伴伊坐”的陪饰和摆设,她期望和爱人有精神上的契合和共鸣。她更是爱情至上的女子,爱情于她像一丛火,可以照亮她,也可以让她陷入黑暗。
可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爱情就是回家的一口热饭,几句暖心话,和不再察颜观色小心奉迎的放松。所以,即使丈夫偶尔回家,他也懒得再花心思,陪妻子卧雪眠云,吟风弄月。朱淑真对丈夫怨怼渐生,她不懂世事艰辛,不知道官场险恶,只简单的认为丈夫不爱自己了。于时,直率的朱淑真以笔做武器,写下她的种种不满。
如毛细雨蔼遥空,偏与花枝著意红。
人自多愁春自好,无应不语闷应同。
吟笺谩有千篇苦,心事全无一点通。
窗外数声新百舌,唤回杨柳正眠中。
这首《寄别》是朱淑真写给丈夫的,面对如此犀利的妻子,丈夫懒得解释,便保持缄默,不再理会朱淑真。敏感脆弱的朱淑真变得更加抑郁、苦闷,越来越觉得自己的丈夫不浪漫,太粗俗。
裂痕就这样生出,如同重压之下生出的冰裂纹,它有无数个走向,但如果不及时拯救,每一个走向无一例外都会走向破碎。
同样是一身才华,同样是嫁给做官的丈夫,李清照既能和赵明诚“赌书消得泼茶香”,过着琴瑟合鸣的光景,也可以“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一个人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李清照的爱情,是锦上花,是可以和生活互相辉映的美好。而朱淑真的爱情,是空气,是须臾不能离的生命原液。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愁怀》
朱淑真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她和丈夫的不相宜,就像同池的鸥鹭和鸳鸯一样。鸳鸯情重,鸥鹭却并不忘机,它们看重的东西不一样,遂把日子过得同池而异梦。
“作恶东风特地寒”、
“惆怅东君太情薄”、“冬晴无雪,是天心未肯”、“不许蟾蜍此夜明,始知天意是无情”,朱淑真怨天怨人,诗词中曾有的生趣和灵性也全部化为无尽的孤独和憔悴。
谁家横笛弄轻清,唤起离人枕上情。
自是断肠听不得,非干吹出断肠声。
——《中秋闻笛》
“伤心人别有怀抱”,原本悠扬清远的笛声,在伤心人听来,却是声声断肠,中秋的圆月下,那个寂寞而愁肠百结的女子,倚窗听笛,竟让人如此生怜。
但她的丈夫,已开始心生厌倦。他执意扑向红尘,越走越远。他另觅新人,混迹官场,在俗世的烟尘腾腾里,得意或挣扎,乐此不疲。
妇人虽软眼,泪不等闲流。
我因无好况,挥断五湖秋。
——《秋日述怀》
在流尽了所有的眼泪之后,朱淑真对这段婚姻彻底失望,她决绝离开丈夫,回到娘家。
在那个妇女应该恪守三从四德,必当持家事夫的年代,整日吟诗作赋,饮酒伤春,甚至不惜和丈夫决裂的朱淑真,自然招来一堆蜚短流长。显然,在他人甚至丈夫眼里,她并不是宜室宜家的女子。但朱淑真不这样认为,她向尘世发出了人生第一次自觉的抗议:
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
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
就是这样一个倔强而特立独行的女子,即使人生路走得跌跌撞撞,荒芜凄凉,她依然继续寻觅着聊以慰藉心灵的词句,渴望着她向往的爱情,构筑着她幽栖孤寂却芊绵四溢的情感世界。
三
这次,朱淑真被爱神眷顾,遇到了一位她自认可堪携手的伴侣,看到了人间真正的春天。
不顾父母反对,不管流言如沸,她敞开怀抱,乐享爱情美妙。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五月的江南,万物含烟。她和情人携手藕花湖畔看荷,一霎间,袭来了一场柔柔软软的黄梅细雨。她和情人避雨小亭,四目相对,生出无限缠绵。她娇痴地倒在情人怀里,享受着爱情的甜美。天色向晚,还是到了分手的时候,恋恋不舍归来的她,懒懒地倚在梳妆台边,唇角的一抹笑写着无限回味。
就是这样豪放大胆,内心有如一团火,在激情地燃烧着,她不怕人猜,不怕人笑,只愿听从内心最真实的快乐。“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也许,这是朱淑真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了吧。
即使放到社会高度包容的今天,情人关系也依然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但朱淑真却把幽会写入诗词,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她有多在意这点爱,她又是多么天真,不惜把自己站成靶子,以为只要拥有爱情,就可以抵挡世间所有明伤暗箭,流言蜚语。
她的情人却开始退缩了,情人关系本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牢靠的一种关系,可以一时尽欢,也可以一拍两散,只有黑暗才是最真实的保护伞。朱淑真却傻傻地把这段关系置于阳光之下,幻想它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殊不知这世界上有些东西是见不得光的。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元夜》
又是一年上元佳节,花市大开,灯火如昼,男男女女,说说笑笑,街上热闹纷繁。朱淑真像往年一样,约情人共赴佳期。
她翘首企盼,内心澎湃难抑。可直至圆月西斜,也不见情人的踪影。朱淑真独自伫立在柳树下,游离于人世间的狂欢之外。从此,朱淑真再也没有机会跟情人幽期密约,倾诉衷肠。她再次被冷落、抛弃。她曾为之对抗全世界而构筑的一方爱情天地,顷刻间崩塌。
不知道后人为什么要把这首词的作者归于欧阳修,欧阳修少年得意,早早步入仕途,后官至参知政事,他为政宽简,为人平和,即使被贬谪,依然写出“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的千古名句。晚年他自号六一居士,说自己有一万卷书、一千卷遗闻、一张琴、一局棋、一壶酒、还有一衰朽老翁,这样平和豁达的心态,怎会去写如此滴滴答答的句子,失落惆怅的元夜。
但也许,人们是怜惜这个为情所痴,亦为情所伤的女子吧,才想把千年前那个泪湿春衫袖的元夜,从她的生命里轻轻抹去。
可朱淑真已经完全陷入黑暗了,曾经照亮她的光,一一熄灭,尘世的风雨却还在远远近近地侵袭。有人指责她荒淫,有人指责她不贞,连她的父母也碍于压力,开始冷落她。在心灵的荒野里,她只有兀自愁恨,兀自悲泣,兀自断肠。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减字木兰花·春怨》
当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那个穿着淡红衫子,凭栏无事闲读书的女子再也找不到了,人们只听到一个女子幽幽怨怨的哀叹: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孤独是人类的通病,属于朱淑真的孤独却孤独得令人落泪。
“黄鸟嘤嘤,晓来却听丁丁木。芳心已逐,泪眼倾珠斛。”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
“窗下孤灯自明灭,无聊独自倚扃门。”
“颦眉独坐水窗下,泪滴罗衣暗断肠。”
黑格尔在《美学》是说:“爱情在女子身上显得特别美,因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都集中在爱情里,她只有在爱情里才能找到生命的支持力。”可是,当爱情幻灭,朱淑真也失去了支撑生活的全部意义。
有人统计,在朱淑真残存的词里,“愁”用了八十处,“恨”用了二十处,“断肠”用了十二处,泪,寒,孤,凉这样的字眼,更是随处可见。难怪她的词叫《断肠集》,她一生郁结的愁和泪,都在这些至情至性的文字里了。
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朱淑真的生命只剩下两天,阴天或雨天。她活在自己用悲伤织就的茧里,衣带渐宽,人面憔悴,泪洗残妆,愁病相仍。
江南的雨,总是来的突如其来,像没来由的眼泪。那天,又是淫雨霏霏,一如朱淑真多年来的哀愁与悲戚。她精心画了眉,梳了妆,穿上她喜爱的淡红衫子,独自来到藕花湖畔,来到那汪曾与情人嬉戏游弋的爱河,面带笑靥。
伫立良久,她突然张开双臂,脚步如眼神般坚定,走入水中,等湖水慢慢漫过身子。在那一刻,她体会到了一种窒息的美,如她可望而不可得的爱情。
第二天,人们发现她时,她已全身僵冷,但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她嘴角那抹凝固的笑意。
这抹笑意更激怒了她的父母,他们痛恨这个只会吟诗弄月败坏门庭的女儿,朱淑真尸骨未寒,他们就一气之下,把她生前的诗词作品付之一炬。
这个柔弱的江南女子,就这样死于虚无,骨葬大风,终年四十五岁。大火吞噬着她用一生心血写就的断肠词,纸灰腾起,像一群惊恐翻飞的黑蝴蝶。
土花能白又能红,晚节由能爱此工。
宁可抱香枝头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黄花》
秋天,杭州的菊花,依旧开得灿烂。杭州人对菊花的钟爱,从南宋一直持续到现在,每年都要开办菊展,吸引四面八方的游人前来观看。在杭州菊花中,以杭白菊最为出名,古时曾做贡品。纯净,高洁,怀念,人们赋予杭白菊众多品质,赞美它,吟诵它,但也许人们并不知道,黄菊花的花语其实是:淡淡的爱。
在生命的最后,朱淑真写下了这首《黄花》,她是写给自己,也是写给爱情的。
(文/说历史的女人·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