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北宋,朱淑真可以称得上是标准的白富美。
她的美貌有诗为证:
纱幮困卧日初长,解却红裙小罩凉。
一篆炉烟笼午枕,冰肌生汗白莲香。
——《暑月独眠》。
倦慵的夏日午后,隐约的轻罗纱帐,少女解却红裙,躺在清凉的竹席上,香炉里篆香袅袅,少女雪白的肌肤沁出香汗,像白莲上晶莹的清露。
很香艳的一首诗,却美得不容人生出邪念,如一朵清逸出尘的莲。诗中的美少女就是朱淑真,她出身仕宦家庭,家境优裕,博通经史,小小年纪便能赋诗添词,才华逼人。
她的一首《春游西园》这样写道:
闲步西园里,春风明媚天。蝶疑庄叟梦,絮忆谢娘联。
踏草青茵软,看花红锦鲜。徘徊月影下,欲去又依然。
谭正璧在《中国女性文学史》中说:其家有东园、西园、西楼、桂堂、依绿亭诸胜,绝非普通家庭俱有。从朱淑真春日闲步西园,踏着软软的青草,赏着花儿朵儿,放飞朦胧的少女情思来看,她优越的生活环境也可见一斑。或者说,她的家就是一个春色如许的西园吧,偌大的春光为她的少女时代打上明媚的底色,让她盛开得无忧无虑,如一朵春天的小花。
一阵催红雨,高低飞落红。
榆钱空万叠,买不住春风。
——《书窗即事》
这首诗是朱淑真十一二岁时做的,落红如雨,春风薫暖,小才女绮思丽想,竟生出榆钱买春风的念头,童稚天真,却诗意满怀。
白而富而美,再加上幼颖慧,才情出众,少女时代的朱淑真人生高开,似乎注定要走一条不同于寻常女子的人生之路。
但那时,因为年龄尚小,朱淑真只是遇花吟花,见月诵月,全凭才情喷薄。正如她自己所言:然翰墨文章之能,非妇人女人之事,性之所好,情之所钟,不觉而鸣尔。
宋代崇文抑武,虽然是文人最好的时代,但对于女子来说,“无才便是德”依然是整个社会最主流的看法。所幸,她的父母和家庭给了她最好的呵护,让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青春少女,可以自由生长,在诗词中,肆意挥洒烂漫青春,无忧年华。
夏日,她穿着淡红衫子,凭栏观水,迎着乍凉的水风读书,风翻着书,也翻着她漫无边际的思绪,如同一个满怀情思的文艺女青年:
淡红衫子透肌肤,夏日初长水阁虚。
独自凭栏无个事,水风凉处读文书。
——《夏日游水阁》
秋日,月明之夜,她又乘兴泛舟水上,一边娇笑,一边把竿竹抛向江中,任性娇憨,是一个被宠溺坏了的富家大小姐:
扁舟夜泊月明秋,水面鱼游趁闸流。
更作娇痴儿女态,笑将竿竹掷丝钩。
——《秋夜舟行宿前江》
正月初六,她还穿着小凤鞋,头戴闹蛾和雪柳的装饰,和她的姐妹们在灯火辉煌的街头追逐奔跑,在人流中穿梭,争看街头的烛龙火树,一派天真无邪。
弯弯曲。新年新月钩寒玉。钩寒玉。凤鞋儿小,翠眉儿蹙。
闹蛾雪柳添妆束。烛龙火树争驰逐。争驰逐。元宵三五,不如初六。
——《忆秦娥》
岁月静好,哪里有什么断肠可言,如果非要有什么心事的话,恐怕也是怀春少女那一点人人皆知的小心结了。
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阿谁。
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
——《秋日偶成》
许是秋日辽阔,枝头落叶让她想起了人生的归宿感,许是窗外的风,几许淡荡,几许眷恋,惹动了少女小小的愁肠,十五六岁,头上梳起双鬟的她到了望春思嫁的年龄,清晨,对着朱镜,一支眉笔轻扫淡眉的时候,望着镜中顾盼有情的自己,不由想到:未知心事属阿谁。
《诗经》中有:“少女怀春,吉士诱之”,后世有所谓的“白马王子”,在朱淑真那个时代,大概流行的就是饱读诗书、风度翩翩的白面书生吧。宋代崇文偃武,不太讲究门第出身,寒门子弟只要用功读书就有金榜题名的机会,能够出将入相。当时,文人士大夫的社会地位非常高。当年,苏东坡曾经乘船顺江而下,一路上涌现沿岸万人争睹其风采的壮观场面,成为那个时代的“天王巨星”。
所以,在这种社会氛围下,爱读书、喜诗词的朱淑真心目中的情郎一定是要有才华的: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朗万首诗。
等到花好月圆那一天,她要和她的心上人一起赏读自己的万首诗歌。花前吟诗,月下弹琴,他懂她长长短短的句子,她爱他疏疏朗朗的气质,唱和之间,眉目流转,万般情意如月光匝地,明明白白,这是何等浪漫的事。
春巷夭桃吐绛英。春衣初试薄罗轻。风和烟暖燕巢成。
小院湘帘闲不卷,曲房朱户闷长扃。恼人光景又清明。
——《浣溪纱清明》
又是清明,风和烟暖,罗衫轻薄,明媚的春天里,原本无忧无虑的少女却显得心事慵懒,什么也提不起劲,湘帘低垂,朱户长闭,回廊曲折幽深,她把自己关在深深庭院,好像和谁赌气,又好像春天把她惹恼了一般。其实烦恼的开始,是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人。
孤独的守望中,她陷入了某种恍惚的回忆:
门前春水碧于天,座上诗人逸于仙。
白璧一双无玷缺,吹箫归去又无缘。
——《春日杂书》
记得是在春日的水边,朱淑真有幸参加过一次文人聚会。座上文人雅士,高朋满座。在众多书生中,有一位气质高华、飘逸不俗的诗人格外让朱淑真注目留意。她看着他侃侃清谈,诗酒纵意,她看着他眉目深秀,飘逸似仙,她渴望“满堂兮美人,予独与余兮目成”,在双方目光交会的一刻,彼此怜惜。
但可惜,这只是一场没有回应的单相思,如花飞去,如水流去,只剩下薄如春风的惆怅。毕竟,爱情是讲究缘份的,就像风儿捎来薄公英的种子,但它没有停留,也没有发芽,只是和春天擦肩而过。
少女的愁绪慢慢堆集上来,减了芳容,闲了秋千,甚至不忍卷起帘子,看梨花落得比雪片还寂寞。其实,世间万物皆寂寞,如果真有心意相通,人生也不会有这么多遗憾了。
好在,这时的朱家,住进了另一位才华出众的年轻书生。他也许是父亲的朋友,也许是某个远房亲戚,这些都不得而知,但确定的是,他借住在东轩,就是一间靠东边的书房,而这位东轩的书生,也像初升的阳光,照亮了少女苦恼的青春。
她从此“尽日倚窗情脉脉,眼前无事奈春何”,她含情脉脉的眼波,看向的总是那一个方向,几许深情,又几许渺茫。冬去春来,寒梅乍开,她“笑折一枝插云鬓,问人潇洒似谁么?”这一插花,一笑问,对面那个人的身份立刻显得意味深长起来。
李清照曾写过一首《减字木兰花》: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人比并看。李清照买了一朵花,插在云鬓上,首先想到让情郎看看,人美还是花美。
女为悦已者容,朱淑真娇嗔地说:问人潇洒似谁么?难道不是在问她钟情的那个书生吗?只是这一嗔一笑,书生的心也化了,谁能拒绝得了春天,一个美丽女子的簪花一笑呢?
自此,朱淑真的词里开始患得患失,开始心事重重,开始有了沉吟,浅愁,一咏三叹。
“燕子不知人意思,檐前故作一双飞”、“却嗟流水琴中音,难向人间取次弹”、“欲寄相思满纸愁,鱼沉雁杳又还休”,爱真的是一种毒药吗?金庸在《神雕侠侣》里有一种奇异的植物——情花,文中这样写:
女郎道:“我爹爹说道:情之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涩,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万分,也不免为其所伤。多半因为这花儿有这几般特色,人们才给它取上这个名儿。”
这是《神雕侠侣》中公孙绿萼对情花的解释。化解情花毒有两种方法:其一,服用绝情丹;其二,服用断肠草。
绝情谷里独一无二的“情花”,也是金庸对“情”的直观演示。你就算小心万分,也不免为其所伤,想解毒也成:要么绝情,要么断肠。
对于情花,正常人谁都没有免疫力。而朱淑真,仿佛就是为了采这朵情花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也许注定,这个执意寻爱的女子,要为情断肠。
可惜的是,初恋像早夭的青果,还没来得及长成已坠落,只留下空枝,在春风中惆怅。
迟迟风日弄轻柔,花径暗香流。清明过了,不堪回首,云锁朱楼。
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枝头。
——《眼儿媚》
那个东轩的书生,在短暂的恋爱中心神动荡之后,还是决绝地上京赶考了,从此杳无音讯。
无尽的春愁就这样来了,而且,它将长久盘桓在朱淑真的诗词里。
二
朱淑真结婚了,嫁的不是初恋,是父母为她选的郎君,一个还算门当户对的小官吏。只是这里的门当户对,只是世俗的称量,在精神上,他和朱淑真并不对等。
朱淑真曾经傻傻地想着,也许可以琴瑟和鸣呢。丈夫虽然不是她想象中的玉树临风,眉目清俊,甚至带着一点市侩的狡黠和算计,也没有什么横溢的才华,但他只要能懂她就行,懂她的柔肠百结,懂她心深似海,也懂她高于日子之上的那一点小浪漫和小情怀。
新婚之初,他们也许是幸福的。娶了朱淑真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任谁都会觉得脸上有光,所以,那个官吏丈夫愿意迁就她,迎合她,赞美她,而朱淑真也曾一厢情愿地希望把日子过成诗。
曾经,丈夫到外地作官,朱淑真还作了一首意趣横生的“圈儿词”寄给丈夫。信上无字,尽是圈圈点点。丈夫不解其意,看到书脊夹缝中写着蝇头小楷《相思词》,顿悟失笑:“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会圆,月圆了会缺。整圆儿是团圆,半圈儿是别离。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我意。还有数不尽的相思情,我一路圈儿圈到底。”据说,丈夫看到这封全是圈圈的信后,第二天一早便雇船回到海宁故里。
巧云妆晚,西风罢暑,小雨翻空月坠。牵牛织女几经秋,尚多少、离肠恨泪。
微凉入袂,幽欢生座,天上人间满意。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
在这首《鹊桥仙》里,虽然人间天上,牛郎织女的故事取得了大圆满,但朱淑真并不满意这个貌似幸福的结局,“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样的爱情听起来很高大上,但它属于神仙可以,移植到凡间却不行。凡人的爱情,如果不落实到一啄一饮,一粥一饭,柴米油盐,鸡毛蒜皮,大多是没有修成正果的爱情。所以,朱淑真才说: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她亮明自己的爱情观,她要的是暮暮朝朝,长相厮守的爱情。
所以,在刚结婚的三年多时间里,朱淑真经常跟着丈夫宦游在外,四处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