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险恶,避世宣城
天宝十二年(753)的秋天,李白在去往宣城的途中,来到了横江渡。
长江是一条自西向东的河流,却在庐山脚下逐渐折向东北方向,而到了芜湖、金陵之处,竟又成了自南而北,横亘在吴头楚尾一带——于是,横江渡就这样横在长江的西岸,其东面是牛渚矶,也叫采石矶。
李白这一路走来很不容易,并非路途坎坷,而是因为思绪荆棘——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一直萦绕在他心中——对天下黎民百姓的担忧,对自己大半生命途多舛的感叹。
来到这“微风辄浪作”的横江渡,时值海潮汹涌澎湃之际。李白站在渡头,想起自己从政的经历,不也正像眼前的景象,一次比一次艰难——青年时期干谒诸侯,却四处碰壁,一事无成;中年时期奉召入京,仰天大笑“我辈岂是蓬蒿人”,却也落得个挥泪而返的下场;到了垂暮,北上幽州更是几入虎口……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近在眼前,让人心酸不止。
这白浪如山的横江,又怎么能轻易地渡过呢?就连常年手执桨支的船夫,也是愁容满面。而那万水千山之外的长安,又怎么能再回去呢?回不去了。
李白正要离开这横江渡,却不料忽然变了天,狂风肆虐。于是,他便留下来,找了处酒家,饮上一壶烈酒,心想:暴风雨终究要来了吗?那就让它来得更加猛烈吧!于是,他提笔写成了《横江词六首》:
其一:“人道横江好,侬道横江恶。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
其二:“海潮南去过浔阳,牛渚由来险马当。横江欲渡风波恶,一水牵愁万里长。”
其三:“横江西望阻西秦,汉水东连扬子津。白浪如山那可渡,狂风愁杀峭帆人。”
其四:“海神来过恶风回,浪打天门石壁开。浙江八月何如此,涛似连山喷雪来。”
其五:“横江馆前津吏迎,向余东指海云生。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
其六:“月晕天风雾不开,海鲸东蹙百川回。惊波一起三山动,公无渡河归去来。”
在诗中,李白感叹人生不过匆匆数十载,却要忍受百般折磨。黎民苍生又有何错,却又要遭到铁蹄的践踏。
到了宣城,太守和长史对李白非常热情,李白也安稳地在此住了三个月。
这期间,李白除了游览各处名胜古迹,就是把自己闷在屋里读《庄子》。当没有钱买酒吃了,他就写几首诗文给长史或太守送去,他们便会送来一些接济之财。很多次,钱刚拿到手,李白就毫不犹豫地拿去给了酒庄——他很喜欢纪老头的酒肆中卖的“老春”——每当喝到这色清味俱醇的酒,他便能安下心来。
一天,李白在敬亭山上的一处亭子刚刚要歇下,便看见一个胡人在吹笛子,调子是自己熟悉的秦声《梅花落》与《出塞曲》。不经意间,李白泪满衣襟,写下了《观胡人吹笛》:“胡人吹玉笛,一半是秦声。十月吴山晓,梅花落敬亭。愁闻出塞曲,泪满逐臣缨。却望长安道,空怀恋主情。”
闲坐于敬亭山,李白感受着大自然的气息,感受着四周的寂静。他感觉自己已经四大皆空,六根清净,却不料从内心发出的声音,却依然带着浓浓的愁——他吟出四句诗:“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在他心里,只有这座小山可以与他互诉衷肠了。
不久,李白又与当地的很多名士一起游了九华山。泾县的县令汪伦是爱好诗文的儒雅之辈,知道李白来了,开心得不能自已。
汪伦为李白安排了酒席,还邀请他去桃花潭一同游赏。盘桓了数日,李白也要离开了,临别之时,却看见汪伦在河岸上召集了些乡民,齐齐地为他跳了一段赠别之舞。
李白热泪盈眶,大喊出一首诗:“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很快便到了秋叶落尽的季节,不知为何,李白突然心烦气躁起来,每天都没胃口,还失眠。就在不知怎么办才好时,他的族叔——八品监察御史李华出使东南,正好路过宣城。
两人阔别已久,李白邀李华同登谢苕楼。其实,李白是想从李华口中听到些朝廷中的消息。
然而,现实却让李白更加惆怅:杨国忠为了邀功固宠,滥用武力,出兵南诏,至西洱河大败,而他掩埋真相,继续出兵,可惜全军覆没——前前后后,竟有二十万人无辜丢了性命。
烽火连天,奔忙避乱
玄宗依旧每日沉湎于美酒佳肴,杨贵妃随侍身侧,终日不离。杨氏家族中的兄弟姐妹个个都封了官侯,钱财封地比诸侯都多。
这时候,关中水旱相继,物价开始暴涨,街头巷尾四处都是哀号啼哭的声音,朱雀门大街上也都是饿殍尸首,长安城乃至整个大唐,民不聊生,怨声四起。
李华虽身负着监察的重担,专司考核官吏,然而如今权臣当道,他也毫无办法——想不管吧,却难以交差;想管吧,却还真是无计可施。于是他大胆参了几本,可直到现在,这颗心还悬在嗓子眼,放不下来。
李华说完,与李白相望无言。只听得天空中大雁传来“咿呀”之声,两人不禁抬头望向天空。大雁排着整齐的队列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中自由地飞翔着,飞过宣城上空,渐渐消失在天的尽头。
秋雁的离去似乎将李白的愁绪也带走了,于是两人开始畅谈——纵谈古今,从文学到社会趣闻,再到各种牛神鬼怪,历史谜事,无所不谈。
他们都想到,古时的作者无一不是壮思腾飞,豪迈义兴,所以,必须得有一等一的胸襟和气魄,才能写出一等一的豪思壮文。
两人谈到了谢苕,皆唏嘘了一场——不仅叹服于他的文才,更同情于他的身世。如此才华绝伦的诗人,却被冤死在狱中,只有三十五岁。古人的悲剧触动了李白敏感的神经,他感慨自己有志难伸,仕途多舛,就此写下了《陪侍御叔华登楼歌》: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李白寄思于诗,留给后人的,便是盛唐转衰的历史真实写照。
终于,暴风雨来了——史上著名的安史之乱,一触即发。
天宝十四年(755)十一月,安禄山在范阳起兵,以讨杨国忠为名,引兵南下,发动叛乱。消息传来时,李白正在金陵,这时他已有五十五岁。他早就料到了这场叛乱的到来,所以并没有太多的震惊更没有遁世避俗的打算。然而,他却发现自己没有保护好家人。夫人宗室还在睢阳,儿子伯禽身处瑕丘,他该先去接谁好呢?这时候,幸好他的门人武七赶了过来,自告奋勇去接伯禽。于是,叛军的铁蹄直往南下,而李白却朝着北边的睢阳飞奔。
天宝十四年(755)十二月,朝廷派出的金吾大将军高仙芝率领的东征大军刚出长安,就听闻叛军已过了黄河,河南郡也已失守。李白带着宗氏,随着逃难的人群向南逃亡。逃亡途中,又听到东京沦陷的消息。
天宝十五年(756)正月,安禄山准备在洛阳举行称帝大典,国号为“大燕”。由于他正忙着登基大典,朝廷也因此获得了一些喘息调整的时间。玄宗启用了在京养病的陇右节度使哥舒翰为兵马副元帅,命他率领八万大军去镇守潼关;又命朔方节度使郭子仪、河东节度使李光弼出兵河北,攻叛军后方;常山太守颜杲卿、平原太守颜真卿等也纷纷起兵讨伐叛军,河北郡强烈响应,更是传出了御驾亲征的消息,举国振奋。就这样,在天宝十五年(756)的春天,长安的形势大有好转。
在送别友人的的宴席上,李白听到了御驾亲征的消息,兴奋异常,对当前的局势开始乐观起来,豁然开朗。于是,他在赠别的诗文中,写下了“自吴瞻秦,日见喜气。上当攫玉弩,摧狼狐,洗清天地,雷雨必作。……”
李白以为,御驾亲征,便一定能扫平一切障碍,中原会马上恢复元气,战争也会马上结束。正当李白兴奋之际,却听闻杨国忠等人阻挠御驾;高仙芝兵败被斩首于军前,他率领的东征军用一半都被俘;常山郡太守颜杲卿死于非命;河北诸郡降了安禄山……这些消息晴天霹雳般劈中了李白的心,他对朝廷抱的最后期望,也被毁了。
天宝十五年六月,玄宗命哥舒翰进军收复洛阳,而哥舒翰认为不该速战,应坚守潼关,以静待变。郭子仪、李光弼也上书说:“请引兵北取范阳,覆其巢穴,质贼党妻子以招之,贼必内溃。潼关大军,帷应固守以弊之,不可轻出。”然而此时,玄宗又听信了杨国忠的谗言,频频调遣侍卫令哥舒翰出征。哥舒翰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领兵出征,却毫无意外地中了敌人的埋伏,在潼关大败。而东征军怕像高仙芝那样被诛杀,于是,也就降了安禄山。
潼关破了,玄宗不得已仓皇出逃——长安的陷落,也是早晚的事了。
仿佛就在一瞬间,这样美好得令人向往的盛世就这样消失了。作为盛唐的见证人,李白也只好将那些繁华当成过往,留在记忆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