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人类而言,不管个体间的生命轨迹多么不同,他们都有一个共同归宿,那就是终结。人,是会死的。这是所有人的共同命运。对于这个命运,没有人能够抗拒,然而,又几乎没有人没有抗拒过。克服死亡,抗拒会死,即便不是所有人的追求,也是许多人的向往。人们是如此不愿面对死亡,接受会死的命运,以至害怕死亡,逃避死亡,厌恶死亡,成了人间的世情
然而,人们很少认真设想一下:人要不死,又将如何?
当然,简单设想是很容易的,比如说,人要不死,地球会装不下等等。但是,这个问题并非简单是一个存在的外在条件问题,而是涉及我们的存在本身的问题:存在的方式、存在的意义以及存在的希望。
这里,我们可以分两种情况来讨论:所有人都不死,或者只有少数人,比如只有你一个人不死。
如果所有人都不死,那么,情形会如何呢?首先我们会发现,先生与后生,前辈与后辈的差别将不再有意义。作为后辈,他不再有未来的优势:他不可能比前辈拥有更多机会经历、参与、见证未来事件和未来幸福,因为前辈与后辈一样拥有无尽的未来;他的历史视野、理论深度、知识结构也不可能比前辈更先进,因为前辈永远与后辈一起参与知识的更新、视野的拓展。只要愿意,一个千岁前辈与十几岁后辈坐在同一间教室里接受最新知识,并没什么荒谬之处。相对于后面的无限岁月,一千与十几的差别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因为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利用取之不尽的岁月来培养、造就那样的伟大意志,做出那样伟大的作为。这意味着,一切创造,都是可重复的。于是,不仅没有真正的开始和终结,而且也没有真正的伟大,因为一切伟大一旦成为人人可为的事业,它也就不再伟大。没有开始与终结,则意味着没有时间与历史,因为时间和历史既要有起源性的开始,也要有超越性的终结。
我们平时总在计算时间,通过计算时间来调整、安排我们的生活。我们之所以计算时间,根本上言,恰是因为我们每个人的时间有限。如果每个人的时间取之不尽,我们又何必总是带着疲倦的神情来去匆匆?我们又何妨不找个温馨的地方睡上五十年,让布满血丝的双眼恢复纯真与澄明?每个人之所以总要“抓紧”时间,就在于对每个人来就,时间总是有限的。
这个有限的时间就在从无到有与从有到无之间。有限时间的有限性就有限在它在有无之间。如果说从无到有,是起源性的开始,那么,从有到无,则是超越性的终结。虽然我们每个人可以借助思想(意识)提前进入死亡,通过“出生入死”而往返于有无之间,但是,在有无之间的这种循环,并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每次循环都有新的内容,都以以前的循环作为前提,以以前的循环作为开始。
因此,我们每个人在有无之间的每次循环固然是每一次新的开始,但是,这种开始并不是对最初的开始的重复。这意味着,我们有绝对的开始,正如我们有绝对的终结。所谓绝对终结,也就是说,我们一旦拥有了它,我们也就失去一切所有。我们在绝对开始处开始了我们的有,开始了我们的存在,在绝对终结处,失去了我们的一切有,失去了这个世界。
我之为我,每个人之为每个人,就在于每个人都背负着一个无,这就是意识。意识的有所显现而有所意愿,就是我们每个人从无到有的开始。由此,我们也才意识到,我的存在是有他者在的世界,我的存在总是面临着那不可归结为我而大于我的他者在。这意味着,我们从无到有而开始的存在,打开并维持着一个他者的维度。简单说,我的存在是一个有他者维度的存在。打开他者维度,在根本上也就是打开过去的维度,打开起源的维度。他者指示着我的起源,提示着我与远古岁月的关联。
所以,如果没有我们从无到有开始自己的存在,我们甚至无法打开过去,我们的存在甚至也就没有过去这个维度。但是,当我们有所显现而有所意愿地开始我们的存在时,同时也意味着我们给出了某种希望,我们处在某种期待中。而让自己处在某种期待中,不是别的,正是打开自己的未来,让自己的存在有一个尚未的维度,是一个敞开的不确定性。这表明,没有开始我们自己的存在,我们也就没有将来。因此,从根本上说,我们之所以有时间,我们之所以在时间中存在,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我们是从无到有,从意识开始了我们自己的存在。
但是,我们不仅能够从无到有,而且也能够从有到无。我们背负的意识之为无,不仅在于它是一个不可被完全窥测与规定的深渊,而且在于它是对终结即会死的觉悟。对死的觉悟或领会,让我们在死作为事件到来之前就能从一切有中解放出来,从这个世界的一切富有中退身出来,回到意识之为无本身。了断这个世界的一切富有,终结这个世界的一切希望,才能越过这个世界而打开“另一个世界”的希望。这样的终结,才是具有超越性的终结,它使我们的存在既有真正的完结,又有真正全新的开始,全新的希望。
实际上,在人人不死情况下,不仅每个人的“伟大”、每个人的“突出”会被复制、被重演,从而被抹平,而且由于相对每个人的无穷岁月,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都只不过是不知晦朔的朝菌,实在不具有任何可靠性、绝对性,所以,世界的丰富多彩也将被抹平——它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没有明确而绝对的价值,都是可有可无的。
换言之,每个人对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都是趣味阑珊,了无兴趣。如果说从无到有,也即从意识有所显现这个世界的事物、有所意愿这个世界的事物,才意味着开始自己的存在,那么,不死之人甚至都难以开始自己的存在,或者更确切说,都没有兴趣、没有激情去开始自己的存在。不死的你如何会带着全身心的激情投身于一个没有绝对性意义的世界呢?饿不死的你如何会带着饿狼般的渴望去追捕一头转眼就自生自灭的羚羊呢?不朽的你如何会带着出自你每根神经的冲动去抓住必定会在你手里腐朽的事物呢?一句话,你如何会带着满腔的热情去怀抱灰飞烟灭的虚无呢?
抹平自己,抹平世界,没有出路,以至于没有了兴趣去存在,这就是人人不死的结局。那么,如果只有你一个人不死呢?不管是秦皇汉武,还是许多其他人,他们渴望的不死,实际上就是他一个人不死,试图借自己的不死来获得对所有他人的优势和永久的统治。但是,相对于人人不死的结局,只有你一个人不死的处境是否会好一些呢?是否会真如人们渴望的那样美好吗?
你节衣缩食,朴素无华,也难膺节制之誉,因为进食并不是你生命的必须,而裸露于冰天雪地于你也丝毫无碍。你高瞻远瞩,让人类避免了许多愚蠢与悲剧,也难说你是智慧的,因为那只不过是在你身上流逝过的漫长岁月留给你的特别财富。
甚至你的自由都是不健全的,因为你被抛到这个世界上,却没有自由选择离开这个世界,放下这个世界。因此,你不仅失去了像苏格拉底或耶稣那样向世人证明真理的绝对性的资格,而且你实际上也失去了面对这个世界的真正尊严,因为你无法给自己的生命划出底线,而你的任何抗争与捍卫,也难以避免不被视为演戏——因为你知道,一切对你的屈辱与不公,都不过像是飞虫叮咬,转瞬即逝。
不管你是到了人人不死的不朽之国,还是在人人会死的必死之国,死不了的你处境都不甚妙。人们追求不死,本是为了长久享有这个世界的美好事物。然而,人们没有想到的是,一旦不朽了,不仅失去了这个世界的一切美好事物,而且也失去了这个世界之外的所有希望。因为这个世界的事物之所以美好,恰是因为我们是会死的;我们之所以会打开这个世界之外的希望,也正因为我们是有终结的。
死亡,是我们每个人最内在的一种可能性,因为相对于其他各种可能性,它不可代理,也不可剥夺。我们只是承担着这种可能性才能打开未来,理解现在,重温过去。虽然我们总是承担着这种可能性,但是,我们并不总是以守护的方式承担它,倒是常以逃避的方式遗忘它。追求不死,则是逃避死亡的一种极端方式。而我们之所以逃避死亡,则是因为我们总是要从无开显出有,并且通常喜欢有胜于无;通过沉沦于五光十色的有,来逃避死亡,忘却死亡。对死的逃避与遗忘,在实质上就是对无的掩盖,对我们的源头的掩盖,同时也就是对这个世界的迷执。这种迷执,也就是通常所谓的愚蠢,因为它使人无退身之处而看不清真相,看不清未来。
人终归是要死的,所以,这个世界才那么美好,别处的希望才那么完满。保持这一点觉悟,才让我们始终拥有退身的余地,能够真正退一步海阔天空,能够真正自由地审视这个世界;也才会带着勇气去存在与行动!在这个意义上,会死,是人的一种幸运。
(原载《文景》
2008年第3期,作者黄裕生,转载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