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浮云蔽日使人愁
南下越中，览古伤怀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被斥去朝这件事，对李白的打击实在过重，即使那道箓上的咒符也不能将其压制半分。
整坛的烈酒，成罐的丹药，李白日日如此，终于拖垮了身体，大病一场。这一病，便是半年之久。直到天宝五年（746）的秋后，李白的病才好了一些。
李白还想出游，他心中最留恋的，其实是名山胜景——那种环境带来的的感觉能涤净自己内心的愁绪。很久以前，贺知章就给他介绍过越中的山水。想起贺知章讲到过的天台山和天姥山，又想起谢灵运的诗句：“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高高入云霓，还期那可寻？”李白越发向往。
一日，李白梦见自己飞过了镜湖，飞过了太姥山，月光下的景观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纱，朦胧而美丽。重峦叠嶂，峰峦高耸入云，与天际比高，连成一片的天地没有尽头。李白正在寻找上山的路，准备拾阶而上，却被身后的异光吸引，转头看去，就见到了海上日出的奇观，侧耳，便听到了天鸡报晓的鸣叫。幽岩绝壑，奇花异草，却都不是人间所有的。李白正心神凝旷之时，天色渐暗——因为大雾迷蒙，他也不知是到了日落时分还是倾盆大雨将至。
他本想找处地方歇会，却忽听得野兽的叫声——好像是龙的吟啸，又像是熊的吼叫。山欲振，雨欲下，天崩地陷之时，李白忙找地方躲避。误打误撞中，他找到了一处在崩陷之处的一座洞府，却深不见底。那半空中好像是蓬莱仙道，日月同辉。
忽地，只见一群仙人穿着霓虹衣裳，坐在鸾凤彩车上飞驰而过，苍龙在前引路，白虎在旁作卫。熙熙攘攘中，李白来不及闪躲，被挤下云彩，却从梦中猛然惊醒。
这个梦境像极了李白刚进入长安的景象：那高耸的天姥山，不就是长安？那一夜的飞度，扶摇直上，不就是当年奉诏入京？那山中莫测的云雨，不就是君心难测？那山中的仙人，又何尝不是长安中的达官贵胄？那神仙洞府，难道不是皇宫内院？那一跤跌下云端，不就是赐金还山？
原来，三年的待诏翰林生活，本就是黄粱梦一场啊！既然是黄粱一梦，而自己又何必这样介怀——原本荣华就是过眼云烟，又何苦留恋于它？自己何苦去低眉顺眼地侍奉权贵？远不如做一介布衣自在快活！
别了，心中的长安城——于是，李白写出了《梦游天姥吟留别》：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李白南下越中前夕，东鲁的友人们都在李白饯行宴席上请李白赋诗留念。后来，李白将这首《梦游天姥吟留别》留了下来，并将诗题下加上了“留别”二字。
天寒地冻之际，李白又踏上了远游之途。到了睢阳，此时的梁园清冷，雪厚三尺。在这里，他遇见了故人岑勋，不免想起十年前在元丹丘的颖阳山居相聚的情景，却不想，再见却是这等凄惨的光景。于是，在《鸣皋歌送岑征君》里，李白发了一通牢骚。
李白到了扬州，已经是初春时节。虽然正值阳春三月，故地重游，他却不免有一丝伤感。举目，这山河却有异，不是当年光景：“囊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那时候，唐王在李白心目中是何等高大的形象，而心中设想的人生道路又是何等宽阔平坦，谁知，现实却并非如此。在《留别广陵诸君》中，李白写到了这十年的经历。到了金陵，李白在此度过了春天。金陵也是他三十年前游历过的旧地，当时写的诗篇是何等欢快：“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可现在，他却早已没了那些欢快的心情。
登山临水，写景写情，李白感慨着国家兴亡：“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这便是《登金陵凤凰台》。
到丹阳时，正是炎炎夏日，李白看见河边的纤夫在烈日下拖着载满巨石的船匍匐前进，沿途唱着《丁都护歌》。他们的嗓子都已干渴，音调也平添了更多悲哀。李白看在眼中，心中酸楚难耐，于是，便写成了一首《丁都护歌》：“云阳上征去，两岸饶商贾。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一唱都护歌，心摧泪如雨。万人凿盘石，无由达江浒。君看石芒砀，掩泪悲千古。”他还记得初游三峡之时，也曾见过纤夫拉纤，但那时候却没有现在这般伤感。纤夫们的“心摧泪如雨”，引得自己也“掩泪悲千古”了。
到了吴郡，李白重游了吴王夫差的姑苏台，便有了《苏台览古》；他来到越王勾践的故宫，又写成《越中览古》。这些诗篇都在不知不觉中，从过去的张狂，变为现在的萧索与荒凉。
到了会稽郡，李白才知晓贺知章早在前年就已驾鹤仙游。对着贺知章故居前的荷塘，他想起在长安的那三年，贺知章待自己犹如家人般亲切温暖，三年间的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于是，他又写下了《对酒忆贺监二首》。
李白终于来到了天台山。山脚下的国清寺，周围的万松径，在树林里看不到天日，这些都让李白惊讶不少，更别说那石桥横挂两边的非川瀑布了。传说中可以洗净一切烦忧的灵溪，好像真的荡涤了灵魂——这样高耸入云的山，踏上去，难保不会飞升成仙——这里不是仙境，又会是哪里呢？
李白远远地眺望东海，只见波涛翻滚，像是互不服气的仙童在厮打，后又归于平静，祥云袅袅，恍惚间，就似蓬莱仙岛。就在这绝壁之上，李白却感受到了远离人寰的悲伤与哀愁。忽地，他想起始皇、汉帝派人入海求仙的事情——那样劳民伤财，耗时数十年之久，而真正的仙境又在何方呢？骊山下的始皇和咸阳原上的武帝陵不都让人盗了去？如有灵魂真的能不灭，那他们为何连自己的墓穴都保不住呢》更何况，如若一边做着伤天害理之事，一边又想着成仙成佛，这是多么不切实际！通过借古讽今，一篇《登高丘而望远海》就这样应情而生。
朝局动乱，冤案不断
天宝七年（748）的春天，李白从越中返回金陵。
归来本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却不想，他又从友人王十二那儿听到了种种不幸之事：崔成辅被贬谪到洞庭的淮阴去了；王昌龄被贬到夜郎西的龙标去了；还有就是——李邕被刑讯致死。
那两三年，朝廷屡次发生大狱冤案，株连之人不计其数——首先就是韦坚的冤案。
天宝三年(744），崔成辅的上司陕郡太守兼水陆转运使韦坚，因开新潭通漕运有功，升任三品刑部尚书。而下属崔成辅因唱《得宝歌》而有功，由九品县尉升任八品监察御史。不到两年，韦坚就被李林甫以私交外官，欲谋私利的莫须有罪名贬出长安城。韦坚从外地赶回来，被李林甫派出去的爪牙罗希奭和吉温逼得致死。李适之听说罗、吉这两个祸害将至，怕受不住他们的严刑拷打，索性服毒自尽。而崔成辅，幸得是位小人物，不会对李林甫之辈造成什么影响，才逃过了一劫，仅是被贬谪到了淮阴，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紧接着，就是李邕的冤案。李邕是名满天下之人，李林甫认为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对自己造成威胁，便三番五次地想加害于他。加上李邕本就豪奢，终日宴饮驰猎，不拘泥于细节，更是给李林甫钻了空子。天宝五年(746）的隆冬之日，左骁卫兵曹参军柳绩有罪入狱，而李邕自然也受了牵连。而事实上，是李林甫暗中派罗希奭、吉温威逼利诱柳绩，让他诬告李邕曾对他说过朝政的得失和皇帝的凶吉。罗、吉二人还被李林甫派到北海郡调查此事，李邕当然不服，可是哪里架得住这两人的各种刑罚，生生在刑堂上被打死了。
然后，就是王忠嗣的冤案。王忠嗣在朝堂上曾直言上谏攻取吐蕃石堡城这件事情的利弊，所以顺理成章地有了“阻扰军功”的罪名。李林甫早已对王忠嗣嫉恨不已，此时正好落井下石，教唆他人诬告王忠嗣有意奉太子为帝皇。王忠嗣被玄宗送进狱中受刑，几次酷刑后，又被贬到汉阳做太守，不久后便郁郁而终。
就在接二连三的冤狱事件发生后，李林甫还率领群臣频频给皇帝上尊号，树丰碑。
这一桩桩冤案让李白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面对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奸臣，这样的现实，又能说些什么呢？而大唐江山痛失这许多良臣名将，何其悲哀！王昌龄被贬谪，恐怕也不是偶然——其罪名为“不矜细行”，无非是酗酒、携妓之类，又怎能算得上被贬谪的理由？不是受李邕案牵连，就是受王忠嗣案连累！李白越想越义愤填膺，满腔怒火苦无发泄之法，只得以写诗来寄托情绪。《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中写道：“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李白的一颗愁心，也只能随着风寄给王昌龄了。
天宝八年(749），玄宗任命哥舒翰河西陇右节度使，大军攻下了石堡。可幸的是，石堡攻下来了；不幸的是，数以万计的士卒牺牲了。在数万士卒的血泊泪河中，举国震怒，却都敢怒不敢言。
这时候，李白又身在何处呢？有人说几日前看他带着歌伎去游山玩水了，也有人说前日看他与朋友在酒楼引吭高歌，还有人说他与一位市井游侠在钟山胡鹰逐兔。
总会有人见到李白雇艘小船在秦淮河上赏景，在五十里外的天门山上与朋友饮酒猜拳。从天门山上下来，快到金陵城下时，他又胡乱在脖子上围了乌纱巾，故意反穿宫锦袍，斜倚在船舷上，仰天大笑，惊动了岸边的路人，纷纷驻足观看。其中一位相识之人吴姬认出他来，便招手示意：“这不是李郎官吗，怎么成了这般模样？快快上岸罢！”李白也兴奋地向她挥手：“哟，真是着实想见你，你就来了！”说完，他连忙叫船家调转船头，上岸接了吴姬一同再次游回江心。
后来又有人说，李白皈依佛门，跟着一位天竺高僧，登庐山东林寺打坐参禅去了。
在这段时间里，李白写了一批诗歌流传于江东诸地。
其中一首便是《夷则格上白鸠拂舞辞》：“铿鸣钟，考朗鼓。歌白鸠，引拂舞。白鸠之白谁与邻，霜衣雪襟诚可珍。含哺七子能平均。食不噎，性安驯。首农政，鸣阳春。天子刻玉杖，镂形赐耆人。白鹭之白非纯真，外洁其色心匪仁。阙五德，无司晨，胡为啄我葭下之紫鳞。鹰鹯雕鹗，贪而好杀。凤凰虽大圣，不愿以为臣。”
人们一看就明白，诗中“霜衣雪襟诚可珍”的“白鸠”指的是开元前的贤相姚崇、宋璟、韩休、张九龄等人，而那“外洁其色心匪仁”的“白鹭”便是佞臣李林甫之人。“鹰鹯雕鹗”“贪而好杀”皆指屡次大兴牢狱之灾，诛忠良的酷吏，而“凤凰”即是皇帝——作为百鸟之王，凤凰与那吃人不吐心肝的猛禽为伍，那也算不得令人崇敬的凤凰了。天宝元年，听说石堡城下的石头都被人的血染红了，不知多少人的家庭会因这次战争而破灭。人们读了李白的诗篇，更是感到愤愤难平：“……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直一杯水。……”
随后，李林甫的爪牙赶到了洛阳，接着又返回长安；紧接着就是连续两年的关中大旱，饿殍遍地，原定的封禅大典也因此而耽搁下来。
(2024-11-27 20:2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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