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女朋友
她是还在实习期的护士,那一段正好转到我的科。那天我值夜班,她过来找我开个单子,说要查艾滋。
我说:“你应该找传染科开呀。是给谁开的?”
她说:“我。”
我吓一跳。“呃”。医生不应该问病人的私生活,但她喊我老师。“你,做了什么高危活动吗?”
她摇头:“我没有,我没有滥交也没有吸毒。是我女朋友让我验血的。”
她的女朋友?我是上年纪的人,晕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呃……不过女性之间,这个概率,是非常非常低的。如果你一定要查,最好是让她一起来查。”
突然间,我看到她像小狗一样哭起来了:“根本就没病。我什么病都没有。今年这已经是第四次了。只要她一感冒发烧,扁桃体发炎,淋巴结肿大,她就疑心是我把艾滋传给她了。都查四次了,梅毒淋病艾滋衣原体,全查过。”
她就站在我面前,拿护士服的袖子擦眼泪。我赶紧制止:“脏。”推纸巾给她。她肯定是觉得难为情,连最基本的护士准则都忘了,接过纸巾,转过脸去擦。
这局面棘手,我想了想,说:“这个吧,毕竟性行为确实是传播艾滋的途径之一。不是有一种说法吗?跟一个人做爱,就是跟他(她)所有的性伴做爱……”
她转过脸,断然说:“没有其他人。”我尴尬地闭嘴,“她是我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她眼睛像紫外消毒灯一样烧得雪亮,我忍不住说:“那你们是真心相爱的?其实,也可以在一起。现代社会也比以前开通了。”
她摇头:“她有老公。”
我再一次“呃”。
她说:“要怀疑,应该是我怀疑她。但我没有。她就是觉得我脏,觉得我不正经,就因为,就因为……她觉得她是正常的,我喜欢女人,我不正常。”
我听了非常难受,说:“那你就不要查了。没必要。”
她说:“我喜欢她。”
她明明在哭,却突然一笑,咬着后槽牙说,“这算个毛。没事儿,小爷扛得住。”她一定是看到我无限痛惜的表情。
我说:“那也不用开单了。你给自己抽了,悄没声到检验科找个熟悉的老师,就完了。或者你去彩虹中心,那儿匿名,还免费。”
她说:“她要看检验报告,上面有我名字的检验报告。彩虹中心不给出。”
我想说:何苦呢?
但我,一言不发,给她开了检验单。
十五岁的助产士
1976年,她15岁,初中毕业了。为了让她有份工作,父亲提前退休,她顶职进医院。那时,当护士不一定要从护校毕业,还有学徒出身。
她进了妇产科,从助产士干起。15岁,自己还是个孩子,从没生过病,也没抱过孩子,突然面对血淋淋、赤裸裸的身体,巨大的肚子,痛苦的呻吟,学着老助产士安慰产妇:“不着急,宫口才开两指。”或鼓励:“用力,用力,马上就要生了,已经看见头了。”待孩子出来,朝脚心啪啪打两下,孩子哇地哭出来,她举着血呼呼的孩子给产妇:“看,是女孩还是男孩?”
我认识她是二十多年后,那时她已经带出几代助产士,和我要好的护士是她徒弟,叫她彭师傅,我也跟着喊她彭师傅。
有一天,彭师傅来找我看病,血压高,我劝她先控制饮食,运动减肥。她冲我摆手,全身两百多斤肉跟着颤抖:“你莫劝我,我告诉你,我刚到医院时才八十斤不到,老师嫌我太瘦,没有力气。我这个人就是硬气,你说我不行,我偏要做给你看看,硬是长到了一百斤。蛮好吧?没想到生了孩子,体重就下不去了,别个都说我师傅(她喊爱人叫师傅)会嫌弃我,我说,嫌弃什么,当年他是穷秀才我都没嫌弃他!肥就不减了,你直接给我开药吃。”
我吃一惊,无法想象她年轻时不到八十斤的模样。问她怎么习惯助产士工作,毕竟跟一般护士学打针发药有太大区别,她又小,自己还没生孩子。
她横我一眼:“扛啊。第一次我还不是吓得直发抖,那孕妇叫得跟杀猪似的,我转身准备跑。我老师硬抓着我的手要我接毛毛(刚分娩的宝宝),又怕我把毛毛掉地上,就兜着我的手。我就咬牙,心想,别个能干我未必不能干。不就干了这么多年?”她说得自己乐了,哈哈笑,一挥手,抹去笑出的一滴泪。
今年,她55岁,做40年助产士后,光荣退休。
老实人同学
知道他在哪家医院上班,是因一起医疗事件。
我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前夕我远赴他乡找工作,待我铩羽而归,学校早就人去楼空,同学们已各奔前程。那时通信方式不发达,只有几个至交还联系。他属于脸熟但来往甚少的那一类,断了就断了,只记得是个老实人。
再见到他是在电视上,我正在家里做卫生,突然听见有个声音耳熟,瞟一眼电视,立刻认出他来:隔了二十多年,他一点没变,还是一副老实人模样,讲话时双手握得紧紧的。是个采访,我把声音调大些,正听到他在说:“就拆了。”猛地想起某地闹得沸沸扬扬的“拆线事件”,难道是他?专门找出眼镜来,我凑近了看电视上的字幕,果然是。
我愣住了,有些难过:那么老实的一个人,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来?明明已经把病人伤口缝合了,却因为人家带的钱不够,硬把缝好的线再拆下来。又隐隐想不通,觉得奇怪:第一,有钱没钱,是缴费处的事,当事医生怎么会知道;第二,缝合本身要花好多时间精力,拆下来又是一趟。即使已经白辛苦了,何必再辛苦一趟?拆了就能把损失夺回来吗?不理解。
连忙给几个同学朋友打电话,大家都诧异,觉得这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知人知面不知心”,或者“蔫人出豹子”。想跟他联系,但这种时候找到他,不是给人伤口上撒盐吗?
转眼也好几年了,前不久,朋友拉我参加一个会议,正好碰上和他同医院的一位医生,我还记得这件事,便问起:“他是我同学,我一直以为他是个老实人……”
那位医生一拍桌子,“嘿”了一声,说:“他就是太老实。那个病人连肌腱都切断了,缝合了好几层,结果一看收费一千八百元就急了,耍赖非要他拆几线,说少几线就少点儿钱。他肯定不干哪,病人就说:你不拆我自己来。就去抢刀子抢剪子的。怎么能让病人拆?拆坏了怎么办?他就把最表面的一层拆开,意思是安抚一下病人。结果病人转头就找报社曝光,倒霉了吧。”
我说:“那医院怎么办?”“现在谁不怕医闹。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最后那个病人又跑到别家医院,把表面那层缝上了,还感激得不得了,八百块。也不想想,我们给他缝了十层,那家只缝了一层,而且清创、消毒……做了多少工作。”
我说:“这件事影响这么不好,你们怎么不说呢?”他苦笑:“风口浪尖的,谁听你说?老百姓恨不得把医院都当作骗钱的。”我无言以对。
我跟这位医生要到了我同学的电话,我觉得我应该给他打个电话,向他问声好。
别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那时我还年轻,没怎么见过钱,他已经算我认识的人里面,很有钱的一个人了。
大概是世纪之交的事,周围农村开始卖地,庄稼砍倒,推土机开进来,成捆成捆的红票子到了千家万户。苦了好几辈子的农民一下子见到这么多钱,第一反应就像陈佩斯小品里面的台词:“都到我家喝酒去吧。”大鱼大肉、喝大酒、通宵打麻将,“唰”一下,糖尿病、高血压全都暴增。
他大概是村里的干部还是什么,在酒桌上发作心肌梗死送来急诊。我去查房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还没进病房,就听见里面一片喧哗。一踏进去,看到一个病人坐在床上,一边打吊瓶,一边打手机——当时都是砖头那么大,叫大哥大——声震全楼地指挥谁买这买那。床边围满了人,都是和他一样的体态:高扎裤腰,挺着大肚子,红光满面,声若洪钟地聊天——那时,这批新富起来的人,几乎都长这模样。
我受不了这吵,连声说:“这里是医院,小声小声。”好容易才把闲人都赶出去。他还不以为然:“心情好对病情有利,是吧?”我没好气,一看他的病历卡:昨天才急救,今天就这么满血复活了?真搞不懂。
没几天,他就和医院上下混熟了,跟我们显摆他新盖的小楼、新买的车,许诺要带小护士们兜风,又说要送她们手机,逗得小姑娘们咯咯笑。
出院的时候,他一定要请全科室吃饭。我开始不想去,但他派了司机开着车来接我们,要求务必不漏掉一个,我只好去了。
一个一个高油重盐的大菜上来,主任已经在皱眉;到他热情洋溢地开酒,主任必须发话了:“你这情况,要戒烟戒酒呀。”
他一摆手:“戒不掉。我注意得很,再说,不行了还有你们。再拜托你们就是,给你们赚钱的机会。”自己觉得说了个笑话,抢先大笑起来。
他第二次入院,是打了一晚麻将,到早上觉得胸口刺痛。他已有经验,心里也慌了,赶紧叫司机送他上医院。这一次,医院上上下下一番教育他:“你的生活方式不变,随时有可能再次发病。”他点头称是。但一转背,又偷偷打电话给手下,让送小瓶白酒到病房来,护士对他板起脸来,他就嬉皮笑脸:“就一口就一口,我心里有哈数。”
他第三次入院,正是我值急诊,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他在一堆人的前呼后拥下进来了,还对我笑一笑,突然脸色一变,他伸手去捂胸口,刹那间,他的脸变得冰冷、惨白、一点热度也没有。我赶紧扑上去——已经没用了。
就这样,从酒桌上下来,直接就进了火葬场。他有钱,但他不懂得如何用钱,他以为他在烧钱,其实他在烧自己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