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搭配
俗话说得好,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没想到,我无心的搭配,倒让苦闷的住院生活变得情趣盎然。
陈太太60多岁,多年风湿性心脏病,反反复复在我科里住院,陈先生体格健壮,生得人高马大,好讲笑话,鞍前马后地照顾着,没得话说。对同病房的病人,他也多有照顾,常常有没人陪伴的病人,我都尽量安排他们跟陈太太住一个病房,算借陈先生的手照应一下。
这次,陈太太又有点儿气喘发作,吃的药物也需要调整,住进来了,陈先生自然也跟着。隔天,陈先生突然跑到办公室门口喊我:“胡主任,帮帮忙,我受不了了,给我也开个住院证,就住我婆婆隔壁,那个床是空的。”我以为他跟我开玩笑,就笑着说:“好啊,让你这个大男人当女病房司令官。”抬头看他,吓我一跳,陈先生脸色苍白,冷汗直冒。我连忙扶他坐下,一通忙活——真是心脏病发了。原来,陈先生曾经发生心脏骤停,是电击才活过来的。这么多年,我才知道。
他坚决要和婆婆住一个病房。我犹豫了一下:毕竟男女有别。再一想:他和婆婆加起来一百多岁了,还有什么打紧。就这样,病房里,三个婆婆,一个爹爹,本就相识,也不隔阂,热闹得不行。陈先生做了冠脉造影,放了支架。他身体素质好,病来如山倒,病去也如愚公移山,很快,他就边住院边照顾自己和别人的婆婆了。
转天,同屋的两个婆婆都出院了。来了个50岁新女病人,问愿不愿意跟夫妻住,道:没意见。再来男病人,病房吃紧没有床位,又征求意见,也爽快地点头。
第二天,还没来得及查房,就有其他病房的病人提意见了:“为什么他们男女可以住在一个病房,多热闹啊。我们也要混着住,病都好得快些。”让人哭笑不得。
不过也是,每次进病房,都见他们谈笑风生,互相关心,也互相开着玩笑,一点都不像是生病的人。
陈先生夫妻出院那天,刚好是新病人做造影的日子。病房没有理由再男女混搭了,新病人做完手术后,便恢复原样,男归男病房,女归女病房。
再去查房,男病人正惆怅地跟同病房的男病友说:“哎呀,医院真应该改改规矩,男女同住,心情愉快,自然病好得快。天天看你这张脸,有啥意思?”
我偷笑,看来,我是棒打“鸳鸯”散了。
有时,连安慰都做不到
他34岁,菜农,因为上腹部疼痛到消化科看病,医生考虑是胃溃疡,要他做胃镜检查。做胃镜前的常规心电图检查,把心电图医生吓到了,不敢放他走,立刻电招消化科医生陪着,拿轮椅把他推到彩超室,求彩超医生免费给他做个心脏彩超,好对照心电图诊断。
彩超结果还没出来,他就直接被转到我这里来了。
消化科医生先来给我打个招呼,说病人有些不配合。
我在诊室,就听见他在走廊上嚷嚷:“你们把我当试验品?推着我到处看病。你们到底搞不搞得清楚我的病啊?冠脉造影我不做,做了也没有用,又不治病。哎呀,让我下来自己走。”奇怪,还没看病,怎么就知道了专业名词?
他进来了,看着挺壮实的小伙子,不像有病的样子。后面跟着老婆,和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应该是他儿子。我冲他笑笑,不急着问病情,先闲聊几句,缓和一下气氛:“冠脉造影只是心脏的一个检查,好发现血管的问题。只要发现了问题,就能解决问题,心内科解决不了的,还有心外科,最后还有心脏移植呢,按现代科技发达程度,只要有条件,不会让你因为心脏病去世。”
他笑,喃喃道:“莫吓我,心脏移植,哪有那个条件?”
我也笑:“只是说说,看你也不需要。”
一看体检结果,我一惊:他的心脏非常大。先打量他的面容,红彤彤的不正常,像二尖瓣面容,口唇是发绀的。再看看他的手指,是杵状指,缺氧不是一天两天了。
心电图更是让人触目惊心:阵发性室性心动过速,左房右室大,而且显示有前壁的陈旧性心肌梗死。难怪心电图医生吓到了,这是随时可能心搏骤停的。
回过头再问他,原来,他29岁那年,发作过一次心前区疼痛,在另一家医院,也是做完心电图,医生就不让他动了,让住院做冠脉造影检查。手续都办好了,来了个主任,看了他的心电图和心脏彩超,跟他说:放了支架也没有用,开点药回去吃吧,别干力气活。
我大概猜到了缘由,打电话一问彩超结果:果然,他全心扩大,左心室更是大到正常人的一倍,心脏非常薄,心脏射血分数只有13%。
我的心沉下去了。这种情况,说实在的,真的能救他的就是心脏移植了。先不谈钱的问题,就算他有钱,能等到供体吗?多少人,等了9年10年,在等待中死去了。
看我半天不作声,他约莫也知道自己的病重,自嘲道:“医生莫担心,照直说,我是穷命,也没有什么丢不下的。”
还是据实以告,给他开了药,告诉他三天后来找我看看情况,调调药物。又比画着叮嘱他妻子:“万一他突发倒地,你只管按他这里,按快点,深一点,让别人打电话叫‘120’。”
他儿子盯着我,似懂非懂的眼神。我摸摸他的头:“你爸爸病了,你要乖一点,千万别惹他生气发脾气,好吗?”孩子懂事地点头。
我挺难过,想他的老婆孩子怎么办。想安慰几句,可有时,连安慰都做不到。
其实她都知道
临下班的时候,她来看门诊。
28岁,坐下第一句话就问我:“医生,我想知道我可不可以吃阿司匹林?”
我一愣,大部分年轻人来看心内科门诊,都是体检发现心电图有点异常,或者各种原因出现的胸口疼痛,最多也就是心律失常,多半不需要特殊治疗。少数真有心脏病的,也往往是做了心脏换瓣手术或者风湿热,治疗方案都是固定的。她这个问得蹊跷了,哪有一来就咨询方案的?
我打量她,个子小小的,瘦瘦精精,剪一头短发,嘴角抿得紧紧,一脸认真。
“你为什么要吃阿司匹林?”
“我有原发性顽固高血压病,5年了。”
“在哪里确诊的?现在吃药吗?你父母有高血压病史吗?”我一连串地问道。
她掏出一沓病历复印件给我:北京301医院、协和医院、上海复旦医院、同济医院……都是顶尖的医院了。内容大同小异,检查全面完整,包括基因检测,所有继发性高血压病的检查结果都是阴性,结论一致:原发性单纯高血压病。病情比较顽固,三种药物联合应用,血压才控制得比较理想。
基本上,她5年来,都在反复住院,只为了确诊第一次住院时就确诊过的疾病。太年轻,很难相信自己会得上这种一辈子都需要吃药的病。
我不置可否:“那你为什么要吃阿司匹林呢?”
“我怀孕4个月了,我查了下资料,说我这种情况容易形成血栓,合并妊娠子痫,小剂量阿司匹林可以起到预防作用。”
我大吃一惊:“你应该是不适合怀孕的,你原来的医生没有告诉你吗?”点开电脑桌面上的怀孕期用药指南,一种种点击她正吃的降压药物给她看,全是C类(意思是只有危及孕妇安全时才应用,对胎儿有害)。
她若无其事地瞟一眼:“我知道,反正也没有在人身上试验过,只是动物试验。”
这不是废话吗?哪有人拿孕妇做药理试验的?都是拿怀孕的母犬母兽做的。
我被噎住了:“在动物身上都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你干吗还要以身试法?谁都想生个健康的宝宝,万一药物损伤了孩子,畸形或者智力损伤,孩子多遭罪啊。而且这样妊娠,你自己的风险很大,搞不好一尸两命。”
她固执地摇头:“我就是要怀孕,想生个孩子,不行吗?医生你别教育我,你只告诉我,我能吃阿司匹林吗?”
我叹口气,点开阿司匹林的说明,明明白白写着:对胎儿有害,只有权衡对孕妇危害大于胎儿时,可以应用。
还能说什么呢?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而我,真的不希望几个月后,从报纸、网站上看到一桩新的噩耗……
有钱人了不起
认识老何时,他正在骨科住院。一年前的车祸,他断了两根骨头,上了钢板。这次来取钢板,发现血压很高,骨科医生不放心,请我看看,说病人是做生意的,忙得很,要求马上把血压降下来,做手术出院。我笑:“我可以啊,打一针血压就下来了,麻醉师同意吗?平均血压不达标,他敢做麻醉?”骨科医生挠着头,一脸苦相。
老何是个五六十岁的中年男子,头发花白,胡子拉碴。穿得农民工都不如,就是个刚从田间地头干活回来的农民:老式手织的毛衣,宽大笨重;裤腿卷了一条,另一条散着;趿个拖鞋,露出破了洞的袜子。我暗自嘀咕,这老板做的是捡破烂的生意吧。
骨科医生一介绍我,老何一把握住我的手不放,像抓了救命稻草,操着一口湖南口音:“胡医生,你帮帮我,我真有要紧的事,耽误不得,一天几十万的损失啊。道理我都懂,你宽限我三个月,这边有着落了,我一定住在你的科里,好好看病,你不说出院,我就不走。”
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好说的。也是他命大,总算平平安安把手术做了。
过段时间,我上门诊,老何来了,还是破衣烂衫,笑眯眯地说:“我跟骨科医生打听了你门诊的时间,专门找你来了。”我原本不记得他是谁了,听到那口湖南腔,想起来了,问他:“怎么,钱赚到了?有时间可以住院了?”
他直摆手:“唉,那要说忙,总没有时间的。我血压高,头昏得不得了,熬不过去了,还是命要紧。”
值夜班,老何溜达进办公室,闲话当年如何从下岗工人开始,卖服装、开饭店。小医生好奇:“何老板,你有500万吗?”我推他,哪有打听人家钱财的。老何倒不忌讳:“不怕告诉你,我资产就5000万,”伸出五个手指,戳得直直的,“我儿子自称‘富二代’,这个小兔崽子。”
我但笑不语。这世道,哭穷的有,吹牛的更多。小医生唬得直咂舌,回头偷偷问我:“他真有钱吗?穿那样。”我打断他:“管人家有没有钱,你种你的一亩三分地。”
血压控制平稳,老何出院了。这天来看我的门诊,刚好没事,跟我吹吹牛,来了病人,他便坐到旁边去。
来的是对夫妻,带着小孩。丈夫才30岁,突发胸痛,在当地做心电图有问题,让到大医院看看。我一看,是急性心肌梗死,再问时间,还来得及做急性手术。我一边通知导管室准备,一边跟他们谈病情。妻子一听就哭了,求我救命。
丈夫却只摆手:“医生跟你说实话,打工的,没有钱,你只开点药吃就行了。”
我不忍:“你现在没有钱不要紧,救命要紧,做完手术再交钱也是可以的。实在没钱,找亲戚朋友借点。”
他摇头:“唉,都是农民,哪有人借哟,算了,听天由命吧。”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老何凑过来:“你还是男人呢,这么没志气,钱算什么,命多金贵,你走了,老婆好改嫁,孩子你也不管?”
丈夫苦笑,不说什么,只低头。旁边的妻子已经哇一声哭出来。
只听老何说:“没钱我借你,你病好了给我打工,还我钱。”连我都傻了,平白无故借人钱,还是陌生人?
倒是老何指挥我:“你安排他手术,钱我来交,我跟他打欠条……”
病人送进了导管室,我跟老何站在门外,我问他:“你怎么就相信他们会还你钱呢?”
老何的湖南口音更重了:“不还就不还,哪里花不出几万块?只当给小辈积德了,总是救了条命。挣那些钱,也得回报下社会嘛。”
我由衷地想:有钱人就是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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